“先生?”年轻的管家扬起眉。
雷克放下他的军人身段,拿出尘封已久的平民口气。扮上亲切的微笑,他说:“雷克爵爷来见茱莉小姐。”
她猛然抬起头,蓝宝石般的眸子里闪动着受创的情感和被践踏的自尊。他知道她很想给他吃闭门羹,但她仍一把扯下手套,掩饰住她的情绪。“请爵爷进来,墨林。”
雷克跨进大门,管家关上门,转向雷克。“欢迎光临韩森园,爵爷,”他像在背诗似地说。“请把您的外套交给我。”
他在哪见过这张脸?
门环又响。管家咕哝致歉,一面打开门。马嘉生抬脚要进门。就是这张脸。
管家轻呼一声,怀中的衣饰掉在地上。“你!”
嘉生的脸色变成寒霜。“你好,亲爱的老弟。我来索取你欠我的十英镑。”
墨林尽速恢复镇定,将一只保养得好的手放在嘉生胸口,把他往外推。“仆人走后门,就算像你这种只会拍马屁的人也该知道。”
嘉生站稳了脚,正要开口回答,墨林已砰地将他关在门外。
“你会付出代价的,自大的混帐!”门外传来模糊的怒斥。
墨林转身,表情庄重又满意地揩揩手,拾起衣饰。“汉柏室内生了炉火,小姐。你要喝杯白兰地吗?”
她细致的唇弧扭曲了一下。“谢谢你了。我自己来,墨林。”
“那我下去了。”他大步走上长廊,背脊直挺有如刚竖起的新桅杆。他经过时,廊壁上的蜡烛火苗几乎文风未动。
“墨林!”她喊。“伦敦邮件一到就通知我。”
管家步伐未停。“是的,小姐。”
“这两个人是绝配。”她微喘的嗓音使她灿烂的微笑更加醉人。她仰头大笑,让雷克瞥见她本性中极端坦率而令人心仪的一面。她有幽默感。也许他们可以勉强凑合。
从前晚他走进矿泉室开始就压在他心头的紧张压力,有如朝阳下的晨雾眨眼散尽。谁会想到,他暗忖,一对南辕北辙的威尔斯兄弟居然化解了一个火爆场面?“他俩一向如此敌视对方吗?”
“失礼。”她用手套掩面,轻声娇笑。“嘉生进门时你的表情好吃惊,我以为你知道他们这对兄弟的事。”她再度大笑,裸肩抖动,露在外面的胸弧美妙地颤抖着。
“我不知道。令尊并没有——没有人告诉我。”他依旧迷惑,却又十分开心,他发现自已居然也大笑起来。自从与茱莉的父亲见面以来,雷克头一次感到轻松。他伸出手。
安茱莉,全英格兰最富庶地区的邮政女局长,拥有雷克的灵魂的那位恶劣男子的继承人,将她的手放在他的手中。“休战?”她轻声问。
一股暖流在他心头扩散——暖意和希望的火花。“是呀,休战。”
“好。”她捏捏他的手。“马家兄弟之间的敌意已足够英伦三岛去消化了,我们的问题相形见绌。”
“也许吧,”他低声道,他的意识凝聚在她昂起的下巴,修长的颈项,和他突然偏好的欧薄荷香味上。“他们是双胞胎?”
“对。据墨林说,嘉生只比他大‘一点点’。墨林不肯跟嘉生说话。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领他穿过长廊,廊壁上方排列着一张张斜角镜。水晶吊灯投射出的一道道光束反射出千倍光彩,他从每个角度欣赏到他身边高挑女子的不同形像。她灿烂的发丝不仅是金色,而是从银色到蜂蜜色十几种深浅不一的色度。她穿着一件精工裁制但式样简单的紫蓝色丝绒洋装,那色泽将她的双眸烘托得美极了。她的自然美令雷克十分欣喜。以她的白晰配他的黝黑,他们将会是一对俊美的夫妻,他心想。
夫妻。这项婚约背后的可怕肇因掠过他的脑海。
“你答应的。”她口气温和地指责。
他无意间瞥见镜中的他俩。他戒备紧蹙的眉头与她不掩的自信呈鲜明对比。“答应什么?”
“答应我们会找出解决之道,”她小声说。“一个双方同意而且体面的脱身之法。笑一下,我们同心协力想出一个妙计。”
狂欢的影像跃入他脑海——与同心协力解决问题毫无干系的一些影像。
“雷克爵爷!”
他的领子绷紧,嘴发干。他清清喉咙。“令尊从没告诉过我,你的观察力如此敏锐。”
“家父几乎不认识我。”
他们走出长廊,进入汉柏室。“我不明白。”他说。
“安乔治对于当父亲从来不感兴趣。但,别管他。”她放开雷克的手,走到偌大的红木酒柜前。“你若喜欢,到壁炉前暖和一下。”
他喜欢的和她提供的根本风马牛不相及,他心想。虽然他并不需要炉火的温暖,雷克还是走到壁炉前。待会儿他再提安乔治的事。他听到身后传来裙衫悉挲声和水晶杯的叮当声,但他的目光却凝结在壁炉上方的一幅画。
要命!那张古怪的帆布油画正中央的女人正是茱莉。他还会遭遇多少意外?
以他充满奇想和温馨的笔触,名画家霍加斯捕捉到巴斯城邮政女局长的神髓。在十几名身穿传统黄绿相间邮务制服的少年簇拥下,茱莉以女性的耐心掌接着滑稽纷乱的场面。在一张长着翅膀的信件飞过头顶,长了腿的包里在脚下踉跄爬行的乱象中,茱莉优雅地站着,她的肌肤细腻似象牙,她的头发有如正午的太阳。
雷克哑然出神地看着一个又一个令人惊异的细部描绘。画的背景是一面格子壁柜,里面塞的信件长着老鼠耳朵、牛鼻和驴尾。他呵呵笑出声音。
“你喜欢它?”
她站在他旁边,两手各拿一只杯子,双颊泛着喜悦的红潮。
他微笑了。是因她而笑或因画而笑?他也弄不清楚。“非常喜欢。”他接过酒,然后与她碰杯。“敬巴斯城邮政局的局长小姐。”
“谢谢你。”她喝一口白兰地,目光瞟向那幅画。“霍加斯在画中描绘毕梧的方式实在巧妙。对了,毕梧好讨厌它。”她压低声音,装出蓝毕梧的口气宣布:“说它贬低了他的地位。”
雷克又扫视图画一遍。“这是我第一次来巴斯,以前从未见过蓝毕梧。我长年以战舰为家,鲜少接触到传言闲话,你得解释一下他的地位。”
“瞧这儿。”她指着画中一个头戴假发、手执一张长得出奇的羊皮公文,模样恍似蓝毕梧的人。“这是讽刺他的巴斯城规,”她莞尔地又说:“他真的订定了许多正当言行的规则——多得让这卷小公文纸也容不下。”
她的心情一向这么快就恢复吗?雷克猜测着。“你每一项都遵守?”他希望她只遵守齐雷克的规则。
“字字遵守。邮政局长不能有足以遭人责难的缺点。”
“嗯,”他伸手轻触她的面颊。她退后一步。“毫无缺点而且遥不可及?”他问。
她叹口气,把杯子放在壁炉架上,双手交握放在裙格间。“你若肯告诉我家父以什么事情威胁你,”她说,严肃得有如船长面对叛乱。“我相信我们可以以智能打败他。”她直盯着他,然而双眸却布满伤痛。“我办到过。”
雷克心中一寒。天!她真直接,而且聪明。但是她已注定失败,因为安乔治掌握了所有的王牌。“这一次不可能了,”他委婉地说。“我们订了约,我们会结婚。还是顺从地做我的妻子吧。”
她似乎没有听见。“在矿泉室我是不忍当着所有人令你难堪。老实说,他无法逼我结婚。你也办不到,没有人能。”
“他似乎认为他能。”哦,而且他办得到,雷克确定。
她拿起杯子又喝着酒。她脸上掠过歉然之色说:“啊,可是他不是我的监护人,他多年前就放弃这个权利了。”
吃惊和困惑在雷克心中交战。“但他是你的父亲。”而且他是我的主人。
“那并不重要。”
“那么,谁,”雷克努力用耐心回报她的友善。“是你的监护人?”只要能娶到这个女人,他情愿跟海魔打交道。
“是国王——直到我三十五岁或结婚。”咧嘴笑着,她说:“或死去。”
“英国国王?”
“当然”
有如一道阳光穿透酷寒的东北风,如释重负之感涌向雷克。“太好了。这一点我们不必担心,四月一日似乎是结婚的好日子。”
慢慢吞吞地,她说:“别傻了。国王甚至不肯接见我父亲,遑论答应他的要求要我签署婚约。”
“哦,但是他会答应我的要求,而且这件事我们千万不要耽搁,因为我实在希望能跟你结婚。”
她一掌拍在炉架上,怒火在她眼中闪烁。“荒谬!你根本不在乎我。我的生活和未来在巴斯,你的在……别处。何况,我会是个极不称职的公爵夫人。”
“等我们结了婚这些都会改变……而且你会是个极称职的公爵夫人。”
“你好象没有听进去。”她朝他走了一步,她的裙子扫过他的膝盖。“这件事国王绝不会否决我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