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克自觉是飞上蛛网的苍蝇,因饥饿蜘蛛的迫近而颤抖。
“我到巴斯城之后,听到不少有关我女儿的传闻。”乔治说。“有人谈及她过去的悲惨遭遇及放荡的青春。”
雷克汗毛直竖。这老头怎会对自己的女儿这么残忍?“你以前害她过苦日子,又何必对她的遭遇感到意外?”
乔治的身子向前倾,瞇起眼睛。“那么你已结束了她的愁苦,是不是?”
雷克暗骂自己是胆小怕事。“她已在婚约上签名了。”
乔治猛地转过头来。“好极了!”他一拳捶在椅子扶手上。“我不相信,在哪里?”
雷克自口袋取出文件。“在这儿。”
乔治把羊皮纸摊在大腿上,仔细检视签名。“干得好,小子。”他笑了。“还是该称你为女婿?我们来安排婚期。”
“这该由你和茱莉去讨论。”
那一夜雷克站在茱莉房中,望着她空空如也的床铺。她大慨是到伦敦或布里斯托去了。
他心中羞愧万分。她不该跟他一样受到检视。她很坚强慈爱,不需要装出勇敢的脸孔来面对世界。她很坦白有自信,她是安乔治的女儿。
他心中充满同情。她该有个慈爱的父亲,也该有个正直的丈夫。
她是出自同情才签婚约的,就为了这个理由他打算告诉她真相。
她该知道她同意嫁的是哪一种人。
他抓住床往,前额靠在上头,心中悔恨万分。他不该到安乔治的葡萄园去的。
噢,天哪,他想,我为什么没有先回头就踉艾森放言无忌?我怎么笨得冲口说出实情?
雷克仍能想象安乔治脸上欢欣的表情。从那一刻起雷克的生命就改变了,他不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像个奴隶一样听凭乔治的差遣。
雷克倒没想到来到巴斯城会找到一生的真爱。
地板上漫过来微微的灯光,雷克急急转过身来。
道格身穿睡衣,手持蜡烛赤足走了进来。
“是你吗,雷克爵爷?”
“是的。”
“您到这儿做什么?”
雷克笑笑。“自言自语,找茱莉小姐。”
道格把蜡烛举得更高。“她去找过你,可是你的侍从说你没有时间见她。”
雷克忍不住问:“你这些文诌诌的话都是她教你的吗?”
“是的。”他的下巴抬得高高的。“我刚来这儿时不会读也不会写,她说不识字的人等于是奴隶。”
雷克忍不住要嫉妒起来。这个小伙子和其它几个孤儿多年来都受到茱莉的照拂和慈爱,雷克跟她相处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道格倒退一步。“她不会再发生不幸的事了,”他说。“如果我能帮得上忙。”
如此的忠诚是金钱买不到的,连齐家的珠宝也不可能,雷克心想。“她很特别,不是吗?”
“是的,如果她配不上你这种好人,警长可以把我关起来。”
雷克轻声问:“她在哪里?”
道格绷着一张脸。“她最近心情很沮丧。你知道快递马车首次行驶的事吗?”
雷克油然想起文娜欺瞒之事。“我听说了。”
道格皱着眉头。“那老太婆该下地狱,都是她害派迪先生失去了一只脚的。”
“别担心派迪,他已在复元当中。”
道格瞅着双脚。“她父亲来了巴斯城,却不肯见她,真是滥法国人。”
“是啊,英国少了他就美好多了。”
道格歪着头。“我还记得你说过茱莉小姐如能有个亲生女儿的话。”
雷克的眼睛因泪水刺痛而模糊。“她也会是个美人的,不是吗?”
道格脸上绽放得意的笑容。“像颗水蜜桃,我想小孩会使茱莉小姐快乐的。”
他心中又燃现一丝希望。“她在哪里?”
道格望向别处,眼中迟疑不决,过了好半晌才说道:“在她办公室隔壁的客房。”
雷克走进间黑的走廊,轻轻推开客房门悄声进去。她坐在床上背靠着几个枕头,灯光在她四周形成光圈。
“嗨,雷克。”她手中拿着一本书,脸上挂着甜中带苦的微笑。“真高兴看到你再次来访。”
他的勇气迟疑了。他自觉像个乡下的小修士,想进入宏伟的大教堂,入门费很高,他却只有一文钱。
“我为自己的自私前来道歉的。”
他原以为茱莉会勃然大怒,不想她竟毫不在意,他反倒疼到心坎里。她的外表对他则有相反的效果。见到她身穿纯白睡衣的模样令他血液沸腾,她的金发编成肥厚的辫子直垂到床侧。
她搁下书本,双臂横在胸前,倚着枕头,长叹一声说道:“你是要说明来意,还是要像丢掉马匹的强盗一般站在那儿?”
雷克经过一下午的自责以及和魔鬼交手,对她的嘲讽倒也不以为意。“我在你原来房间没找到你,还以为你逃跑了。”
迷人而带俏的笑容使她成熟的躯体增添一份小女孩气质。“就算我想逃也逃不了。”
他走到床边坐下。她想溜走,睡衣却被他坐住了。“雷克。”她央求道。
他抬眼看看雕花的天花板,主题是枝叶茂盛,果实累累的葡萄藤。跟他等高的衣橱和立镜占了一面墙,有窗帘的窗户占了另一面,那幅霍加斯画像立在墙角。她为何将它从汉柏室带过来?
他以前就注意到她从不收藏家族绘像或纪念品,这间里头也没有。
他想起齐家数十代相传的宝物。“我跟你在某些方面是很不相同的。”
她抚摸书本装订处。“你是在告解,还是心怀不轨?”
她的坦承令他微微笑。“你曾说我的家族是英格兰不可或缺的一股力量,”他忍不住摸摸她的辫子。“我想巴斯城也少不了你。”
她耸耸肩。“才不,庞杜比出的价钱大概会比我高。放开我的辫子。”
雷克一直在烦恼自己的事,竞忘了她也有烦恼。“我想他不会当上巴斯城的邮政局长,我也可以保证他不会再找你麻烦。”
她眼中闪着果决的光芒。“多谢你把所有的图画要回来,不过你不必担心庞杜比的事,我在你来到之前就跟他周旋过,在你走之后我也不会有问题。如果你想说的只是这些,我真的很累了。”
雷克感到很遗憾。他一直在她生命的圆圈外沿漫步,一直在旁观,却从未真心找过入口,如今他想进去。“今天我把婚约给你父亲看了。”
她感到好脆弱。“他怎么说?”
雷克不忍心复诵她父亲的话。“他很高兴。”
“他还知道一些你的事,而我却不知道。”
他暗暗向跟她共处的快乐时光道别。“我正打算告诉你。”
茱莉屏息以待。齐家七百年的尊荣即将被剖开。
他神情萧索,垂头丧气。她好想伸手去抚摸他。他即将说出的话语令他十分害怕,他甚至为了这场合而全身着黑。但在她看来,他光滑的丝质衬衫和皮裤及背心使他更增添了几分粗扩之气。
“雷克,天底下有秘密的人又岂止是你?你难道不奇怪我何以从来不进到赌博室去?”
“为什么?”
回忆起而迎近她。“我刚到巴斯城时既肤浅又寂寞,喝了太多酒,放手大肆赌博,把我母亲全部的珠宝都输给了庞杜比。”
“所以他才把棋盘珍藏起来。”
“是的。”
“你的脖子上为什么要系丝带?”
“也是这个原因,现在你知道了。”
她等待着。
他张嘴又闭上,然后举起颤抖的手,看着他的翠玉戒指,长叹一声。
她心中涌现深沉的爱意。她急着想结束他的痛苦,便把手搁在书上,手心向上,等着他来握。他却拿起书本紧紧握着。
他们的目光相遇──她的带着恳求,他的泪光盈盈。她的心为之一紧。“说吧。”
“我不识字。”
她愣在那边──被震惊和他的愁苦所震慑住。“噢,雷克。”她伸手想握他的手。
他的书掉在地上,抬起双手,跳了起来。“不要,我不想要、也不需要你的同情。”
“噢,雷克,你不是当真的。”
他望向别处。“我不能期望你了解,只有艾森可以。”
她不解地说:“可是你的算术比我好,你画的图又好漂亮。”
“是的,数字对我而言是易事一桩,图画也简单之至,但是字母就不成了。不识字的人就等于是奴隶,记得吧?”
她的心思转得飞快。“你是国王海军中的要人,你又是如何有这么出色不凡的事业?”
“指挥人击沉敌船不需要阅读能力。”
“你是怎么逃过伊顿和剑桥这些学校的?”
他瞅着天花板。“凭借艾森的帮助。”
难怪他和艾森的关系不像生仆,反倒像父子。“当然那些教师──”
“没人敢开除齐家的人。”
“你走快捷方式,可是我不会再让你这么做了。我来教你。”
他走到床边,执起她的双手。“这不仅仅是识字的问题,我有一点毛病,字母怎么看都不对。”他伸手到衬衫中取出罗盘。“我不能分辨东西南北──如果不用这个──我甚至不会看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