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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母。你何以得知这个名字?」

  「啊,是她,你是她的儿子。」忻齐家含着不怀好意的笑,上上下下打量我。

  我退后步,「干什么?」

  「难怪。」

  她阴阳怪气,说话有一半没一半,我没她那么好气。

  我取过外套就要出门。

  忻乐基这小孩拉住我,「你要走了,你不同我妈妈结婚?」她问我:「你不是来追求她的?」

  谁会同她妈妈结婚,问得真奇怪。

  我说:「别心你妈妈,担心你自己。」

  忻齐家税:「如果你此刻赌气走了,你就听不到一个精采的故事。」

  李莉忽然插嘴,「让他走。」

  这女人一直神出鬼没,明明不是她的家,她又在此地占那么重要的位置。

  「我对别人的故事不感兴趣。」

  「你自己的故事呢?」忻齐家问我。

  我莫名其妙,不由得笑起来,「我自己,我自己有什么故事?小生又未娶妻生子,更未恋爱,大不了在大学里糊涂捣蛋一点。」

  忻齐家说:「很明显地,你不知道你母亲与我大人之间的关系。」

  我放下大衣,「他们是认识的?」这段故事我的确不知。

  「当然。」忻齐家得意起来。

  「我不相信。」我张大嘴。

  「你这个人,来,吃了饭我告诉你。」她一派胜利者模样。「为什么要我知道?」

  「我父亲的敌人,亦即是我的朋友,我要对你好。」

  我不相信她这番话。这屋里的几个女人怪得不象话,但想一想,我还是留下来。

  因为我好奇。

  「我可以借用电话?」我问。

  「打到什么地方去?上次有人借电话,打到北京,且又不付钱。」李莉说:「叫我们贴出来。」

  我不理她。

  接到大哥处时我说;「事情不对劲。」

  「我知道,你跑错地方,忻小姐与忻老先生没来往已有多年。我也是刚刚才查到的。」大哥说。

  「见鬼。」

  「把那封东西带回来。」他吩咐我。

  「还有没有其它任务?」我不服气。

  「你是零十八--十八流特工人员。」他无端咒骂我。

  「那也难怪,我在大学念的是土木工程,不是特工。」

  「你可以回来了。」

  「大哥,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他犹疑一刻,「你回来,我告诉你。」

  我放下电话,为表示公允,我自皮夹子取出二十元美钞,压在电话底下。

  「怎么搞的,」忻齐家笑,「把我们看得这么小家子气,还不把钞票收回去。」

  李莉说:「他是冲着我来的。」

  我闻到厨房捧出来一股香味。「那是什么?」我不想争论了,已捱足两日三文治,何必跟肚子过不去?

  「香橙鸭。」忻齐家微笑。

  那天,三个女人与我饱餐一顿,真想不到忻齐家的烹饪功夫如此好。

  她凭这一点本事,便可以随时嫁出去。在外国的小镇里,人的要求与欲望是很原始的,晚晚吃一碟香橙鸭,快乐赛神仙。

  我问,「今夜我仍然睡沙发?」

  「当然,听完故事才走。」

  我仍然不相信我们周家会有故事。童年与少年的生活苦闷得不能形容,上学放学,唯一的刺激是发掘了一本叫《射雕英雄传》的武侠小说,迷头迷脑的看成五百度近视眼,余者一律乏善可陈。

  咱们家会有事?

  父亲过着三十年如一日的刻板生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十年前结束小生意办移民,到三藩市我与大哥进大学,毕业时父亲因心脏病去世,这便是我们家唯一的事故。

  饭后忻齐家给我一杯拨兰地。

  李莉与乐基在游戏室玩电子游戏。忻齐家与我说起话来。

  「家父有葡萄牙血统。」她说。

  这句话说得真奇怪,如果忻菊泉有外国血统那么她当然也避不过,她女儿乐基也是混血儿。

  「外祖母是葡萄牙女郎,」忻齐家说;「外公为了她,被家中赶出来,是以叔公他们一支比我们这边旺盛得多。」

  我礼貌的说:「这正是你们忻家的故事。」

  「你慢慢听我说呀。」

  「请。」我喝一口酒。

  「是以家父有二分一外国血统,而我有四分一葡国种,而乐基只有八分一。」

  我说:「到你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只是皮肤非常的白。

  「乐基尚有一头鬈发。」她提醒我。

  我没有再打断她,这个故事颇为有趣。

  「我们都不会说葡语,家父是会的。」

  「哦。」我耐心的听下去。

  「父亲在澳门长大,在澳门发迹。你想想,他父亲被族里赶了出来,他母亲是流落东方的外国女人,他的地位可想而知,在中国人眼中,是上不了台盘的象征。」

  我指出,「这是不公平的。不过五六十年前的社会风气保守,是他运气不好。」

  「父亲运气最不好的是爱上了一位读书人家的小姐。」

  我疑叫起来,「你怎么会知道祖上三代的事,是什么人同你说的?不见得你父亲自爆内幕。」

  忻齐家笑容可掬,「我在忻家大,焉可不知忻家事?」

  「揭家人私隐,是你的嗜好?」我反问。

  「这怎么好算私隐?每个人都有家事,我又不会把这等故事写了出来投到中文娱乐报刊上去,你这个人也大狷介了。」

  「说下去。」我好奇心越来越炽。

  「是不是?你也有兴趣?听完之后才怪我多事未迟,你清高得很呀。」忻齐家又取笑我。

  「忻小姐也太爱喻古讽今了。」我回她一句。

  「你道那泣望族的小姐姓什么?」

  「姓什么?」

  「姓惠。」

  「不!」我跳起来。

  「是真的。」

  「我母亲?」

  「是的。」她直看到我眼睛里去。

  「不!」我又跌坐在沙发里。

  「为什么不?是因我父亲,一个有二分一葡国血统的坏孩子,家中开当铺发迹的,不配追求你的母亲?」

  「不,而是那时候根本不流行自由恋爱,这怎么说呢?」我震惊,「那时只有放荡不羁的女人才搞男女关系,我母亲是规规矩矩的家庭主妇。」

  「她真的很规矩,不到一年,嫁你父亲,成为周家妇。」

  「他们在一起很好的过了三十年。」我为母亲辩护。

  「廿六年。」忻齐家改正我。

  「好,廿六年。」我承认,「我父亲一直对家庭尽忠。」

  「他们快乐吗?」忻齐家问。

  「当然,子孝母慈,有什么不快乐?对于一些人来说,一己的肉欲之快最重要,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平静幸福的日子才最要紧,你心目中的快乐不是他人的幸福,小姐。」

  「那你额头为什么都是汗?」忻齐家问。

  我用手帕抹汗。

  「你不想知道令堂除了令尊之外,还认识别的男人?」

  「你为什么要败坏她的名誉?」我急问。

  「可是他们的确曾是一对恋人!」

  「不可能,那是你父亲的痴心妄想!」

  「我的天,你跟你外公一般固执!」忻齐家吃惊的说;「多么奇妙的遗传因子。」

  我颓然坐下,「我不相信。」

  「家父至今还留着惠小姐的玉照,她的脸型有些像李丽华,是位美女」

  我生气,我不想再听下去。

  「家父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如今分家,还得留给她一份纪念品,但是她不肯收取,叫你送了回来。」

  一切合情合理,我气绥,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把这件事告诉我?

  由外人来告诉我关于我家的事,我真忍无可忍。

  大哥是知道的,这个鬼祟的人,他是一直知道的。

  姨妈什么都不同我说,但大哥是她心爱的孩子。

  我有一丝寂寞。

  我问:「令尊为什么忽然之间决定分家?」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他也看开了,他已宣布正式退休。」

  「你们虽然不见面,可是你对他的事,实在知道得不少。」

  忻齐家沉默,「但是这次,他一个子儿也没有分给我,我生活得很好,我不稀罕他的钱,但我渴望他的谅解。」

  「当初为什么同他闹翻?」我问。

  「为了这个孩子,」她说:「乐基的父亲与我始终没有结婚。」

  「为什么不结婚?」我越问越多。

  「来不及结婚他就过了身。」

  「啊,」原来有这么多事故,「对不起。」

  她点上一枝香烟,「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所以有些人可以靠写小说为生,只要略略发掘一下,加些调味品,便吸引到读者,」她加上一句,「真实的故事往住又比创作小说更曲折离奇。」

  我笑了。

  她是一个有趣的女人。

  「李莉呢?」我问:「她怎么会跟你出现在同一个故事中。」

  「她身不由己。」

  我立刻伸长耳朵。

  「她是我小姑,她坚持要照顾我们母女。」

  「什么?」我完全想歪了。

  忻齐家没有注意到我的讶异,继续说下去,「我们相处得很好。」

  「既然如此,孩子何必跟你的姓?」

  「因为我还活着,而她父亲已经故世。」

  这算第几号理由?她真是新派人中的新派人。

  我们之间思想有着颇大的距离,她父亲此时的罗曼史,她引以为荣,认为是浪漫的一段插曲,我却觉得象小报上不负责任的报道,明明没有什么,可是一被这种人的手写过,登在那个地方,就五时三刻委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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