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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仍是朋友?”

  “是,她原谅了我。”

  国香问:“开头是怎么闹翻的?”

  “两个人都幼稚。”

  国香噗哧一声笑出来,“难为你肯承认。”

  “现在还怕什么?”我摊摊手,“我还有什么损失?不如大鸣大放,把心事倾诉。”

  “衣莉莎长得漂亮,”她说:“很多人追求。”

  我点点头。

  国香有王聪明,衣莉莎自然也该有个出色的男伴。

  反正谁都比我好。

  不过我也不必气馁,我只有一个目标,写好我的书。

  我问国香:“隔天来一次,你哪里抽得出这么多时间?”

  “本来也以为没时间,变成习惯之后,却不觉困难,有什么要事,他们会得打这里的电话。”

  我点点头。

  “小陈,你有什么想吃的,速速告诉我。”

  我不能对她说,我食不下咽。

  开头几个礼拜我瘦了,后来用药,变得黄胖,精神渐差。

  我对王聪明说:“做医生真不容易,有哪个病人不是唉声叹气。”

  “你。”

  我说:“连我自己都觉意外,也许平日遇一点点小事便炸,火药早已用罄,遇到大事,应付奇佳。”

  王聪明笑,“你很开朗。”

  “嗳,比没有得病时进步得多。我还怨什么?你看朋友对我多好,如果他们一直如此善待我,我还会生病?”

  “看见这只药没有?最新的,在美国有完全治愈的成绩。”

  “治愈的是什么,白老鼠还是人?”

  “人。”

  我说:“我在写一篇小说,在未来世界中,人类致力研究脱离躯壳,因为一切病痛随着躯体而来,所有欲望,也随着肉体而生。”

  “很玄。”

  “是,这一段很难写。”我承认。

  “高度集中精神有无困难?”

  “执笔时很累,往往不想写第一个字,需要同自己说:你一定要写。开始之后,却又相当顺利。”

  “一般人每星期一早上回到办公室也同你一样,不是新闻。”

  “医生,你认为我该怎么样?”

  “现在很好呀,不要勉强,不要悲伤,要常常怀有希望,如平时一般的生活下去。”

  “但是我没有明天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我们也没有明天,谁知道下午会得发生什么事:有一个学弟,午餐后驾车回诊所,与一货车相撞,油箱爆炸,什么也没剩下。”

  “真可惜。”

  “所以要振作,一定要奋斗,意志力可以战胜。”

  他真是个好医生。

  最难得是长得那么漂亮。

  回到家中,有一位编辑在等我,衣莉莎已在招待他。

  他伸出手来与我握,自我介绍:“老赵,新一代杂志。”

  我受宠若惊,顶顶大名的新一代周刊找我,干什么?

  老赵咳嗽一声,“我们看到阁下在‘天地’的那篇大作,非常羡慕,希望阁下赐稿。”

  我高兴得昏头,“你的文言文转为白话,是否是请我写稿的意思?”

  “是。”

  我跳起来,“好好好。”

  衣莉莎却过来代我发言,“他的身体不大好,我们不想他写得太多。”

  老赵说:“我们听说了,所以想同陈先生做一个访问。”

  我一向不喜访问,访什么问什么,于是淡淡的说:“写东西我可以胜任,到于访问……我想你们感兴趣的不外是我的病况,那还不如去问我的医生。”

  老赵并不生气,“那么光惠稿也是一样的。”

  衣莉莎又说:“预支半年稿费,数目我已经说过。”

  “没问题,明日我派人送本票上来。”

  老赵告辞,我送他出去。

  关上门,我还来不及向衣莉莎发问,她已经叫起来,“拒绝访问!你真做得到。”

  “当然,你以为我妒忌你,才不赞成你出去亮相?”

  “我小觑了你,小陈。”

  我叹口气,“言重了,爱不爱说话只是一种生活方式,并无高下之分,以前我错,不该干涉你的自由。”

  衣莉莎感动的说:“现在每个人都会爱上你。”

  我微笑,“因为只有我肯认错?对了,你问人家拿六个月的稿酬,我无福消受。”

  “谁说的?医生不是叫你怀着新希望吗?”

  “希望也得踏实一点。还有,你问人家拿什么价钱?”

  “千元一千字,每期登四千字。”

  天方夜谭,“他们答应了?”

  “自然,不是说明天送票子上来?”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终于得到我响往的一切,但是,我的日子无多了。

  想到这里,不禁英雄气短。

  衣莉莎说:“小陈,不是我逃避现实,我觉得你气色只有比从前好……”

  从前睡到日上三竿,白天爬不起来,晚上到处找节目,生活腐败,自命懂得享受,我都不想提,大把空档,却动辄脱稿,这样糟蹋时间,现在知道错了。

  “……做事也比从前有条理,都说你转性。”衣莉莎说下去。

  我无奈的笑。

  “啊,还有,国香说:天地也付你千元千字。”

  我啼笑皆非,那时求他们加百分之十稿费,从校对求到老板,推三推四,现在我都没开口,国香已帮我做到,傻瓜也知道,这并非因为小陈的小说突飞猛进,这是因为他们知道,即使会小陈一块钱打一个交叉,也不用付很久。

  我黯然。

  我握紧拳头,如果我还有时间,我一定要努力,非得叫他们心甘情愿付足我稿费。很多人都说我有天赋,可以好好的写,过往我实在太吊儿郎当了。

  我把写好的原稿交给衣莉看。

  她边看边问以后的情节:“好紧张,后来怎么样?她没有回家?”

  “有。”我说:“她并没有跟过去世界的青年双宿双栖。”

  “为什么?她不是响往那个时代的生活吗?女人不必做事,可以留在家中带小宝宝及织毛衣。”

  “但她已经习惯超时代生活,无法回头。”

  “这篇小说,是否讽刺我们事业女性的矛盾?”

  “随便你怎么想,写得好不好?”

  “有点意思。读者现在喜欢长篇。”

  “难度高嘛,咱们看马戏,也爱看美女三上吊,狮子跳火圈,人之常情。”

  “你也是江湖卖艺人?”

  “怎么不是?每个人都是,挟着一门技艺在社会讨口饭吃,有得混还真靠本事。”

  “小陈,”衣莉莎说:“现在跟你说话,越来越有意思。”

  我抿一抿嘴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胡说,”衣莉莎蹬足,“胡说。”她象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这么时髦的少女都这么忌讳,洋人比我们好得多。

  前些日子我在杂志上读到一篇有关太子妃戴安娜的文章,写她将来可能搬到克拉伦宫去住,作者形容:这本来是皇太后的住所,不过她已经八十四岁,逝世后将地方让给戴妃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洋人不甚怕,或许也怕,不过嘴里倒是老提着。

  “衣莉莎,嘘嘘,过来,我们继续讨论这篇小说。”

  “我喜欢它,它很有趣,惹笑。”

  我很安慰。

  我最大的希望,是令读者在阅读我的作品的一刹那,获得一点儿乐趣,浑忘生活之不快。

  “你这样写下去,肯定不会得文学奖呢。”衣莉莎都知道。

  “谁关心?我要的是读者,不是奖座,一个读者抵得上十个象牙塔奖。”

  “你终于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了。”衣莉莎扬起一条眉。

  是。我有点惭愧,到今日才知道。以往在交叉路上迟疑:该不该结交学者,叫他们提名参加竞选?要不要告诉众人,最大的愿望是续写红楼梦后四十回?因为眼太高手太低,什么都写不出来,年年磨拳擦掌,摆出“嘿我要就不写,一写就石破天惊”的大姿态,其累无比……

  人家的书一本一本的出来,虽不是红楼梦后四十回,也是心血结晶。

  我说:“我发觉写作的要旨是坐下来写。”

  “别累坏了才好。”

  “不会,我不会。”

  王聪明给我安排食谱,一顿顿的营养餐非常配合我的胃口,把我喂得胖胖的,以前有时一连十日吃鱼翅,又可一连十日吃黑面包。我的生活形式起了很大的变化,规律是我的新发现,没想到会适应得那么好。

  王聪明介绍我认识另一位病人,他淋巴腺长坏细胞。这位勇敢的先生仍在办公,在新药治疗下,一拖三四年。

  他与我闲聊:“这世界没有悲剧,我照样上班,同事们若无其事地与我玩政治,把过失往我身上推,叫我背黑锅,他们把我当没事人,我也把自己当没事人。”

  我忍不住笑出来。

  他很遗憾,“生绝症在今日一点也不浪漫,人们司空见惯。”

  我点点头。

  他问我:“你呢?”

  “我比较幸运,我的朋友全是艺术家,生性比较热情。”

  “幸运的人。”

  过了一星期,王聪明告诉我,该位先生去世了,留下一个七岁大的男孩子。

  我黯然。

  王聪明也郁郁不欢。

  不是我说,王聪明这种暖性的人,不适宜研究这一科。

  国香捧来大堆的读者信。

  我说这是她雇人连夜赶做的,好叫我欢喜。

  她说我无稽,“只要你肯写,就有读者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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