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整容师,我没有这么大的技术。
我们收档的时候是五点正,预料中一小时赶回中区是有馀的。
我浑身是汗,T恤贴在背部,异常不舒服,整个人咸味十足。真是血汗钱。
我的朋友李陈淑馨此刻在做什么?坐在会议室做梦吧,那简直是一定的,说不定她在怀念华伦天奴新出的冬装,我应当给哥哥骂,真是的,那么舒服而不需要天才的工作不去做,捧着只破相机到处走。
回程中我正在船舱内打盹,忽然水手暴喝一声,船缓缓停了下来。
尊尼气急败坏的自甲板跳下来(他一直躺在那里晒太阳,维持他的太阳棕皮肤),“船坏了!"
我瞪大眼,“你说笑!"
"真坏了。"他说:“他们在抢修摩打。"
"怎么办?"
"不要紧,自有别的船经过来搭救我们,我们不会做鲁滨逊。"
我很懊恼,“要迟到了,我还有下一档的工作。"
"伶王,"他还诧异,“你干吗这么辛苦?"
"要赚些老本买一套哈苏,明白吗?"
他松口气,“我以为你要储钱结婚呢。"
"结婚,希望不要花我的血汗钱。"我喃喃说。
船在一小时后修好,我急得跳脚。
终于驶回皇后码头,共迟了一小时零三十分,我飞奔到金玻璃大厦,心中并没存希望。我那客人自然已经走掉,那还用说吗?等打玲也没有等一个半小时的事了,我赶来不过是略尽人事而已,阿施痛骂我的时候,也可以有些抓拿。
我推开兴昌工程公司的大门,出乎意料之外,女秘书马上站起来问:“辜小姐?"
我歉意的点点头。
一身臭汗,吹干了又再赶得冒汗,整个人有种异味,像一把脏地拖在太阳下蒸晒久了的模样,我的衣裤皱得如一箸菜,我的头发散乱,我整个人如越南船民,我完蛋了。
"柏先生等了你好久。"女秘书说:“请进去。"
我提着重达三十磅(我磅过)工具箱跟着女秘书进"总工程师"室。
柏德烈并没有坐在那很伟大的桃木写字台前,他背着我们,站在长窗前,把所有的灯都熄了,除一盏台灯。那种幽黯的落寞感令我震惊,我忘记了疲倦与急躁,这个男人的气质,令人神往。
他听得女秘书开关门的声音,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轻轻说:“你走吧,不要再等了,我也就走。"
我说:“柏先生,我来了……我遭遇一些意外,迟了许多,对不起。"
他转过身来,意外,然后说:“我们开始吧。"
我说:“我想……要杯饮料。"
他点点头,“我们有水有酒。"
"有没有契安蒂白酒?"我异想天开。
"有。”他坐下。
我掏出摄影机,装上大光圈的镜头,这时女秘书给我递上冰镇的白酒,我贪婪的一口喝下。空肚子最易有酒意,一刹间胃部便觉得暖洋洋,整个人松弛下来,酒真是全世界最好的东西。
我按着快门,柏先生似乎有点诧异:拍人像真的可以这么快么?在廿分钟内,我已经得到我所要的,而酒意也比平日出乎意料的浓。
我收起摄影器材,跟他说:“谢谢你。"
他说:“不用客气。"
我掠掠头发,本来以为还有下文,但等了很久,感觉上很久,没再听到什么,便转身走了。
回到家,我累得扒在床上,十秒钟内入睡。
第二天起得早,五点半就醒了,从头到脚的将自己洗刷,肚子饿得瘪了进去,人真是不经用,一餐没着落就落得如此下场。
连忙做一客总会三文治塞下肚子,总算找回一点人生乐趣,电话铃又响,我取起话筒。
是阿施。“你这死鬼,你失约了是不是?人家叫女秘书搜你,你死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说:“我拍到他,九点钟我会借用贵杂志社的冲印间。"
她没声音。
我问:“那样的男人,为什么会接受访问?"
"是广告性质的。"
我明白了,“是宣传他们公司的成就?"
"对了,他与公司的成绩。"
"原来如此。"我说:“我想他不会是自动愿意接受访问的人。"
"接受访问有什么不好?"
“贵杂志又不是时代周刊或新闻周刊,能写得出什么好文章?连这种小小虚名儿都不放过的男人,正式床底下放鹞子,大高而不妙。"
"好撇清的一个人,啧啧啧,可是现在他的名字还不是要登在我们杂志上,沦落到理发厅里太太小姐的手上。"
"为生活另作别论,"我笑嘻嘻,“像我这样,为了生活的大前提,不得不与你这种贩夫走卒打交道,痛苦长久埋在心底。"
"伶玉,你算了吧你。"她摔了电话。
我将湿头发梳了条辫子,整理好昨日的底片,到阿施那里去。
这么早,已经这么挤的街头,车人争先恐后,香港是越来越叫人、心惊肉跳了。
一进杂志社我就发牢骚:“这种山卡罅地方!开头在中环,后来搬湾仔,现在是筲箕湾,每况愈下,他妈的,几时乔迁南丫岛?太倒霉了。"
阿施瞪眼说:“来人哪,用乱棍将这泼妇打出去。"
我连忙躲进冲印房。
把相纸往药水里浸,看着影象缓缓如鬼魅般出现,是我最大乐趣。
照片中柏德烈先生的落寞叫人心中"碰"的一声。
在他之前,我一向认为科学家没有灵魂,生态跟机器人相若。
我用手取出湿照片。
阿施进来看见,“咦,怎么像性格巨星?"
我擦干手,“所以,我值这个价钱。"
"怪不得这么狂妄,有天才即是有天才。"她对着照片赞。
我回公寓。
李陈淑馨女士找我:“你见到我的表弟了?"
我说:“嗯。"
"别担心,他年纪比我老公小,但一定比你大。"
我啼笑皆非,“我为什么要担心?"
"我来替你拉拢。"
"这种事情靠的是缘份。"
"有缘才能见面,小姐,见了面便是有缘,可是你自己也得加把力。"
我笑问:“把他拉进屋子来?"
"瞧我的!"隔着电话,都仿佛听见她咚咚声拍心口。
我不响。
"伶玉,这种事,切莫耍自尊,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机会去了不会再来,我叫你出来,你可要出来。"
"是,太太。"我颇觉得自己在忍气吞声。
淑馨打趣,“今时不同往日,今日你老大了,伶玉。"
老大也是我家的事。
"后天晚上你上我家来吧,我治一桌菜请你们,喂,穿好一点,你那些凉鞋球鞋该收起来了。"
他妈的。
"粗口之类的梁山人马作风,也得收敛收敛。"她哈哈大笑。
我内心挣扎了很久,不为其他,只为尊严。我又将机会率计算一下,看看自己有多少希望。其实成数是很低的,开头开坏了,大家都抱着敌意。
不过到了时间,我还是去赴约,穿着白衣白裤,又买了双新的黑色漆皮鞋,下了重本,心中感到窝囊,不过双腿不听话,还是移着“玉步"到了李家。
李家是那种标准装修——金色的厕所、白木的入墙柜、褐色玻璃茶几,一屋子室内植物,墙上挂着R罗街重金觅来的“古董"画,换句话说,俗不可耐。
李陈瞪我一眼,“整个世界对你来说,都俗不可耐。"
我侧着头想,“沙皮狗不俗,是不是?我老想养一只小沙皮,可惜乏人照顾。”
李陈淑馨的下巴几乎掉下来,"沙皮!天下除了拍某人居然还有人喜欢沙皮,真不敢相信耳朵。"
"他有吧?"我一怔。
老李:“他有两只沙皮狗,好玩之至,一脑袋的皱纹,愁眉不展,怎么,伶玉,你也喜欢?"
"我只是说不俗。"我说。
电话铃响。
老李去听,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
"怎么?"他老婆问他:“什么事,可是不来了?"
"这小子——"
我紧张的问:“可有说要同他介绍女朋友?"
"没有,我们不会这么笨。"
我松口气,“还等什么,快开饭吧,让我吃个饱,既来之则安之,我不管了。"连忙脱了鞋子松一松。
心中不是没有惋惜的,可怜的鞋子,可怜的我。
淑馨一边帮佣人开饭一边说:“这小子,没福气,看看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是不是,伶玉?"她朝我打量。
我佯装不解,“你说沙皮狗?"
我吃了很多。
寂寞的时候我通常吃很多。
吃完后缩在沙发上听音乐,喝老李最好的拔兰地。
我不是不想走的,但廿年的老朋友,出出丑也不妨。
正在半昏睡状态,门铃响了。
淑馨大叫佣人,“阿珍,收报费。"
阿珍去开门,我用枕头压住面孔。
只听得女主人哗一声,像是有人跺到她尾巴。
我睁开眼起身好奇的看,要命。
是柏先生来了。
真奇怪,他算准了、永远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此刻我面孔泛油,化妆压糊,人都几乎睡着,身上白麻纱衫子像胡桃壳中取出,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