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帆布床上。
她一直往我身上瞪,我想我实在是穿得干净而考究的。
我忽然想哭。我明白祖母的心意了,我全明白了。
她怎么想我知道真相呢?祖母爱护我,她不忍心。
即使见到了母亲,又怎么样?我可以做些汗么?
这便是祖母不要报警的理由了,我完全明白了。
“我父亲出去了。”她说:“你找他有什么事情?”
我看这个年轻的女人,她大概有二十二、三岁了吧?
她的头发很长,可是给我一种、永远不洗的感觉。
一套唐装衫裤很不干净,领口敞开着,袖子卷得很高。显然没有谁告诉她,正经
女人应该穿得斯文一点。
她的脚很大,穿一双胶拖鞋,手很粗,指节也大。
但是她长得很高大,而且胸部发育得不错,腰肢很细。
这个年轻女人,会不会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手心冒着汗。
我说:“我姓陆,我叫陆小曼,你或许听过我的名字?”
“啊,”她恍然大悟的叉起了腰,“你就是陆小曼?”
“是。”
“你总算回来了!”
“不不,我不是回来,我只是来看看──我的母亲。”
她吃吃大笑起来,“看母亲?你还记得她?”
我不出声。
“看你的样子,显然过得比我们好,读过书,受过教育,可是母亲倒一直想着你
一个人,老天,九个孩子,她就想你一个人!”
“她人呢?”
“看病去了。”她说:“每天看病,你知道吗?”
“她身体真不好?”我问。
“当然,你以为还有人那么空去骗你?”她大喝一声。
我想哭,缩在一个角落里。十个孩子,住这间房间?
“我们活得像猪,你一定过得很舒服吧?”她问。
我不敢出声。
“说呀,说呀!”她一步一步的向我逼来,真可怕。
我忽然之间狂怒起来,我说:“你有什么资格喝问我?”
她怔一怔,她没想到我也会声音大起来,不怕她。
“谁把你们害了的?是我吗?你说,是我吗?”
“反正你没有脸再回来,你去做你的小姐去!”
“我不想与你吵嘴,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不是我自己要回来的!是你的父亲求我
回来的!”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她指指她的鼻子。
“是!”
“难道他不是你的父亲?”她更凶得可怕了。
“你,你,”我胀红了脸,“你不要乱讲!”
“奇怪得很呢,怎么乱讲了,难道他不是你爸爸?”
“住口!”门外有声音传来。“阿娟,你乱说什么?”
我抬头一看,是那个姓许的男人回来了,我像得了救星。
我板起脸,“许先生,这人是谁?太强横了。”
“阿娟,你不去开工,赖在家里干吗?走!”他喝她。
叫阿娟的女人狠狠的看我一眼,坐在一角不走。
“叫你出去!”姓许的男人喝她,“你听见没有?”
我一想,如果房间里剩下我与他,岂不是更恐怖?
于是我连忙说:“就这样好了,许先生,没关系。”
“许先生?”阿娟哼了一声。
“住嘴!”她父亲喝止她。
看来这男人娶母亲之前,还有自己的孩子。
不然的话我只有弟妹,那来比我大的人呢?我明白。
我暗自伤心,母亲真是走错一步了,才会有今天的日子。
看祖母的样子,便知道我那去世的父亲,不会差到那里去。
但是这个姓许的,我再看他一眼,还是觉得他可怕。
“你终于来了。”他说。
“是的,我母亲呢?”我问:“我是来看她的。”
“其实我很后悔叫你来这,太失礼了。”他歉意的说。
我不出声,是我自己要来的,他又没有强逼我。
“以后我并没有再去要钱,你一定知道的。”他说。
“是的,我很感激你。”我说。这是一句由衷的话。
他的瘦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但是显得非常诡秘。
阿娟,他的女儿,坐在一角,眼珠骨碌碌的转。
我有种误坠贼窝的感觉,心里有点发毛害怕。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事、“她就要回来了,你要不要等?”
这样一问,我好像不得不等了,而且我听见隔壁有人声,证明这屋子里还住了其
他人,不必害怕。
“等她一下吧,她就要回来的了。”姓许的人说。
我点点头。我还能怎么样呢?而且我毕竟是为了见母亲而来的,难道走不成?
我低下了头。他倒给我一杯茶,那种杯子,那种茶质,我实在不想喝一口。
我拘谨得不得了,一句话也讲不出了,三个人都不出声。
阿娟也忽然闭上嘴巴,房间里静得不得了。
终于我咳嗽一声:“她去看医生,难道没有人陪?”
“老毛病,况且我们也没有空,由她去排队罢了。”
“排队?”
阿娟忽然讽刺的说:“是的,小姐,穷人看医生要排队。”
“她看的是公立医院,等一陈子罢了,很不错的医生。”
我不响。
时间过得很慢,我看着腕上的手表,心有重压。。
这个姓许的人,有这么多孩子,他就应该有打算。
现在的工厂要人要得这么厉害,他为什么不把孩子放出去做工?就像这个大女儿,
干吗耽在家里?真活该。
那些小的,又上那里去了?
“这里到底还有几个孩子?”我问:“十个?”
“还有……几个。”
“几个呢?”我不高兴的说:“孩子那么多,生活不可能好的,你难道不知道
嘛?”
我说了这句话,阿娟有点意外的看着我。
大概他们认为有那么多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想这一层屋子里起码住了五六十个人。多可怕。
刚说到这里,有两个男孩子跑进来,“爸,收工了!”
他们一个十二岁的样子,另一个只有九岁左右,两个人的身上都是肮脏的,油腻
不堪。
“出去出去!”姓许的男人说。
他们两个好奇的看我一眼便听话的走出去了。
我更沉默了。
我在这里已经耽搁了一会了,我得离开了吧?
再等下去显得没有意思,我想,我来这里看什么呢?
我的母亲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我还能救她出去?
我来这里,并非是看他们一家陆续亮相的。
正在我要站起来的时候,那幅帘子又掀开了一次。
出现在门外的一个中年妇人。我心马上狂跳起来。
在黯黯的光线里,我吃惊的看着地,然后我失望了。
她的头发很乱,白了一半,脸上瘦得与她丈夫一样,所不同的是,她的眼睛还有
那种光彩。
一套衣裳搭在她的身上,她看着我,好像不认得我。
我不相信这就是我的母亲。她看上去比祖母都老。
我并没有像文艺电影里的女主角那样,扑过去抱住她。
事实上我根本不想与她说话,她不可能是我的母亲。
我会有一个这样的母亲?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你是……小曼?”她用哑哑的声音问我一句。
“陆小曼。”我答。
“你的生活很好。很好我就放心了。”她忽然说。
“是的,只要你们不来骚扰我与祖母,就好了。”
“祖母:.…啊,是,她。”她好像想不出谁是祖母。
“我只是想看看你。但是她就急得疯了。一直给我们钱……我们也很需要钱,就
收下来了。”她说。
我闷闷的冷笑一声。
你们每次凶神恶煞的去要钱,现在又把自己说得很无辜。
别以为他们笨呢,他们一点也不笨,太聪明了。
“用了她的钱,真不应该。不过你真生活得像个公主似的。”她挤出了一个笑容。
我不响。
“走过来给我看看好吗?”她问:“给我看看。”
我真奇怪,她有这许多孩子,还要看我作什么?
我勉强把脚步挪进了一点,她似乎已经满足了。
她看着我,“小曼,你长得很漂亮,不过眼睛与你姐姐很像呢,是的,很像。”
她不住的说着。
像?
我看看阿娟,阿娟的眼睛像夜间的野猫,阴恻恻的。
她不会像我吧,况且我说过好几次,她不是我姐姐。
“我要回去了。”终于我说:“时间已经很晚了。”
“好的好的。”她说:“你来过了,使我很高兴。”
我看她一眼,再看了她的丈夫一眼,便撩起布帘。
我再回了一下头,便从那道小木梯走下来,离开了他们。
美丽街一号二楼。以后我也不会再来了。我想。
她是我的母亲,我知道,祖母也知道,但是又怎么样?
我不属于他们的。我属于我的父亲,与我的祖母。
我见过父亲的照片,清秀而漂亮,而祖母又如此好看。
他们自小把我送走,现在我实在没有再回去的必要。
我这一辈子,并无办法再适应他们那一家人了。
跳上街车,回到自己家中,我方好好的松了一口气。
祖母来替我开门,我一手抱住她,“祖母!”
她的脸细腻而慈祥,头发光光的梳着髻,一件灰色的旗袍朴素大方,此刻祖母在
我眼中,像个天使。
她是我的救星,把我从那种环境里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