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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拉住我:“这是家瑛家璞,二姨的两个孩子,你们还没见过面呢。”

  我看看那两个圆面孔的孩子,“见过的,家瑛小时候,我买过一件泳衣给她,鲜红色,荷叶边,穿上活像一只洋娃娃。”

  家瑛笑,“我自己倒忘记了,有这样的事吗?”

  家璞说:“明表姐根本不记得我们谁管谁,”他笑,“见了我们就敷衍。”

  我好不尴尬,“谁说我不记得?从右边过去是彼得、思恩、玛莉、小三、玲玲、二弟、家瑛、家璞……”我发现一张陌生面孔。

  这是谁?

  他们都似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大眼睛高鼻子,一面孔的阳光朝气,穿得无瑕可击,但我没有见过这个男孩子。

  “好好好,”妈妈说:“有甚么急事?我们不留你了。”

  “你们还要坐到几时?”我愕然,“在这里吃晚饭?”

  “你别管我们,”姑姑笑,“去去去。”

  我说:“妈妈,这里由我付账吧,”

  “不用,你先走。”

  我只好离开人群。不是不寂寞的。

  那些孩子们,没多久之前,还都是婴孩,看看他们牙牙学语,没多久就成长,到外国留学,现在怕都有了蜜友,说不定几时成家立室,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我在附近的名店逗留一会儿,选了几件衣裳,捧回家去。

  我不与妈妈同住。相反的是,她自老房子搬出去到簇新的住宅区住,而我则留下来。

  我喜欢老房子的温馨,而且说不定甚么时候要拆,更觉珍贵。

  佣人替我开门,我把大包小包往屋子里扔。

  她说:“杨先生来过电话。”

  “给我倒一杯好茶来。”

  我搁起双腿,让血液流通。不知为什么,最近两条腿酸得慌,不知是站多了抑或走多,或是年纪大。

  电话又响,我接过。

  “明涛,今天我来陪你吃饭。”他一开口便这样说,算死我会在家等他。

  “好。”我只答了一个字。

  还是结婚的好!丈夫不回来才通知太太,现在陪我吃一次饭,便要大肆预告,最好我掷出红地毡欢迎他。真窝囊。

  我微笑,但是有几个女人真正能够过独身生活?我的意思是,完全没有男人的生活。不大可能吧,不过有些女人守秘,有些女人宣扬而已。

  我属于半守秘,与杨必业来往,我不瞒人,但如果亲友问起“什么时候结婚”,我必然答八字还没有一撇,一于否认。并不是撒清,私人的事情最好别让人知道,留条后路,将来有什么转变,也可以有下台的机会。

  我跑到浴缸去泡泡浴。

  电话又响。

  我在洗手间内接过话筒:“我知道你今天会来。”

  那边问:“你真的知道?”

  是陌生人的声音。

  我如出浴忽然被生人窥视到,连耳朵都涨红了,又不能挂电话,只好问:“哪一位?”

  “我叫刘振华。”

  “我不认识你。”

  “刚才我坐在家瑛及家璞当中。”

  “啊,你不是我们家的人。”

  “不,我不是你的表弟,我是他们的朋友。”

  “有什么事?”我的声音仍然很亲切,我同这班小鬼简直混得烂熟,他的朋友我也视之为小朋友。

  “想约你出来。”

  “今天不成,今天我没有空。”

  “等杨必业是不是?”

  我讶异,“你怎么会知道?”

  “家瑛说的。”

  “哦。”这小子,什么都给我说了出来。“明天吧,明天你们在哪里?”

  “老地方吃晚饭。”

  “太花费了,天天吃就一千几百,没个谱。”

  “是是。”他唯唯诺诺,但声音中有说不尽的笑意。

  我叹口气,我老了,动不动便开口教训人,对不相干的年轻人也这样。

  “明天会自己到。”

  “七点半我来接你。”

  “不用接。”我说:“我不一定先回家。”,

  “那么明天见。”他挂了电话。

  叫什么名字?刘振华。

  我自浴缸中出来,看到杨坐在我睡房一角的椅子上。

  “咦,怎么来了?”

  “临时取消一个约会。”他闲闲放下一本杂志,“跟谁通电话?”

  “一个小朋友,是表弟表妹的伙伴,他们约我明晚出去。我还要到银行去取钱,那班小鬼头怕不吃掉我数千元──咦,你干嘛这么关心我?”

  “我最怕别的男人打电话给你。”他微笑说。

  “一定要霸占住,不必论是否需要,非得霸住。”我也微笑。

  “干嘛要提现钞?”他改变话题:“我替你去领一张副金卡。”

  “我一向不用信用卡。”我说:“要申请,我自己也有金卡,我老妈那张的号码还是第四十七。你对小歌星去献殷劝吧,”

  他肴我一眼,“你的醋味跟跋扈,又跟小歌星有什么不同?”他很幽默。

  “是的,”我显然坐床边,“有一日我同自己说,万一环境转变,三天不吃饭,三天不洗澡,我还跟乞丐有什么不同?何必太看重自己?”

  “可是到底那种情况不会来临,此刻你仍是誉满香江的方明涛大律师。”

  “誉满了近十年,人都麻木了。”

  “我记得我向你求过婚。”

  “我没有把握叫你不同小歌星出去。”我懊恼的说。

  “哪里有什么小歌星?”他怪叫,“你把我当犯人,一定要我对你坦白,然后你才为我洗脱罪名,真受不了。”

  我笑出来。他真是个滑头,死不认罪。

  “什么地方吃饭?”他又改变话题。

  “不去了。今天在家吃咖喱。”

  “嗳,我也爱吃你们家做的咖喱。”

  “你最喜欢吃星马歌后做的咖喱。”

  “越说越离谱了。”他作势要把我推到床上去。

  我笑也笑不出来。

  “怎么了,生我的气?”他住手。

  “不是,手上有几件棘手的案子。”

  “有福不享。”

  “做到这个地步。”我无奈的说:“缩不了手,回不了头,你叫我怎么走回厨房去?”

  “这两年你老了,”杨惟恐天下不乱。

  “去你的!”我下意识的摸一摸面孔。

  “一到下午四五点,你开始疲态毕露,你的职业劳心劳力,且沉闷,苦干苦干苦干,但一点荣誉都没有。”

  我夷然,“你想我转行干什么?开时装店?写爱情小说?做公关小姐?j

  “又一天到晚同男朋友吵架,”杨说:“把我吵掉你想再找个人就难了,三十六岁的人附,都不晓得珍惜感情。”

  我仰起头,“我不是没想过,当真吹了,也只好一个人过一生。谁叫我自己不好,一直没把感情生活放在第一位。”

  “香港的女人越来越理智……”杨埋怨。

  “到台湾去吧,”我笑,“台湾女人好,肯替男人还债,肯低声下气,肯甘为二房!真的,我都劝男人往台湾跑,至于我们这些香港女人……只好以事业支持社会繁荣,我们为工作而生,不是为爱情而生。”

  “一天到晚借题发挥,谁认识台湾女人?”杨冷笑数声,“最近见面老是吵架,莫名其妙。”

  “闷。”我说。闷得坐立不安。

  “还没结婚哪。”他提醒我,“婚后岂非更闷。”

  我伏在桌子上打瞌睡。

  “明涛,别再折磨我了。”

  我抬起头来,“我真的疲倦,有时候心中想,就算洛由超域在床等我,我也提不起劲来。”我咕咕的笑。

  “离谱!”他生气了。

  我斟着白酒喝,他把杯子抢过去。

  “别为工作付出太多。”

  “我很疲倦,想睡觉。”

  “好,赶我走。”他站起来,“任性的方明涛。”

  我抬起头来,“我只是想休息。”

  “你可以推了我,不必白白叫我走一趟。”

  我不想同他吵。“对不起。”

  他走了。

  我回到床上去躺着,盖薄被子嫌凉,盖厚被子嫌热,枕头高觉得不舒服,不用枕头又觉得头晕,索性起床看小说。

  人就是这样子得福嫌轻。

  至深夜总算睡了。

  第二天工作情况激烈,不用细说,临走叫老妈的司机来接我,连车子都开不动。

  回到家大溉面色很差,女佣人都问:“小姐,你不是不舒服吧?”

  “没有没有。”我还要出去强颜欢笑呢。

  杨来电问候我,我懊恼的说:“明明有七分光,结果还是讼输。”

  “非战之罪也。”

  “你当然这样说,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喂,你要我怎么说?”杨问:“你太难了吧?j.

  “最近一年我的案子都没办好,心里闷得不得了。”

  “明涛,我无能为力。”

  “标准的晴天朋友。”

  “明涛,这年头晴天有个朋友已经算不错了。”

  “我们改天再说,我要换件衣服出去。”

  “晚上要不要我再打电话来?”

  “不用了,我会找你。”

  “好好好。”他挂电话。

  我塞一手袋的现款,披上衣服,便出门口。

  到了老地方,我没有看到一大群人,几乎怀疑自己走错地方。

  刚站在饭店门口犹疑,侍者上前来说.!“方小姐?在那边。”

  我看过去,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站着等我。

  我定睛一看,不错,正是昨天那个圆脸蛋的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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