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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叫我把车子驶往郊外。

  “你有个女友叫爱伦娜?”她闲闲问起。

  “嗯。”

  “你父亲不喜欢,叫你们分手是不是?”

  “都知道了?”我奇,“消息真灵通。”

  “你人没到,新闻已经在这个圈子沸腾,”她笑,“你都不知这里人那种小镇风倩,什么芝麻绿豆都绘形绘色地传半天。”

  我哑然失笑。

  她把我带到一间某厅,地方装修得很好,坐下来她对恃者说:“热咖啡。”

  我笑了,人们以为这个艳妇与年轻男友来到此地,一开口必然要烈酒。

  我幽默的说:“我要热牛奶。”

  她也笑。笑起来很媚,而且比我想像中的爱笑。

  “她长得很美吧?”她问。

  “不但美,而且与我投机。”我惋惜的说。

  “那多难得。”她说。

  “真是。”我吁出一口气。

  “所以你一直郁郁不乐。”

  “嗳。”我直认不讳。

  “C'est fait accompli,别太难过。”她说。

  “再让我选择一次,事情就不同。”

  “会吗,”她狡猾的笑,“国超,对我要老实,真的再来一次,你会选她?恐怕再来千次,你选的还是利国超这身份。”

  我抬起眼睛。

  她点燃香烟,纤长的手指甲并没有搽寇丹,但却一贯累赘地戴着钻戒,鹅蛋型、方型的钻石在幽暗的光线中迸出光芒。

  我无味的说:“但是我们即使赚得全世界,赔上了命又有什么益处?”

  她闲闲说:“对我来说:想那样,得到那样,就是幸福。”

  我说:“抬起头来,让我看清楚你。”

  她抬起头来,眼睛中那种呆滞散去无踪,代之的是一种倔强与坚忍。

  这个女人比我勇敢,她有勇气面对她所选择的后果。她并不快乐,但是她理智地控制着自己。

  她说:“如果我是你,我就回父亲的公司去做一份事。”

  “你不是我,我不想动。”

  “多少人想得到一份安定的工作,”她感喟,“多少人为五斗米折腰,倍受试练,你却早已被宠坏。”

  、“是的,”我说:“我也知道我幸运。可是我已付出代价,我被逼放弃我所爱的女人。”

  她失笑,“语气听上去像某国逊皇。”

  “有什么应是免费的?你说!”我逼她。

  “这个道理我早就懂得了。”她说:“所以我从不抱怨,真的,而且要往回走也来不及,你要不要回顾?”

  我咬咬牙,“一切已经过去。”

  “可不是,已经吃了那么多苦,才到今天,怎么往回走?”她很深意的说,语气是苦涩!

  但是我抬起头来,却看见她对着我咪咪笑。

  我很震动,为什么每个人都生活得那么苦?每个人都有本难念的经?为什么没有人可以舒畅地过其理想生活?

  我很难过!把脸埋在手心中。

  “想什么?”

  “觉得深深的寂寞。”

  “你还算寂寞,唉。”

  “谁为我拒当这一切?这种渡日如年的日子,还不是靠我自己一天一天熬过?我多希望可以睡得昏死,直至我心灵恢复?”

  “傻孩子。”她笑。

  那天我们聚到凌晨才分手。

  何夫人的慧黠给我很大的支持,其实一个人不介意悲哀,只要有人了解他的悲哀,或是同他一样悲哀,人是群居动物,最怕寂寞,有人陪就可以生存,这解释了人们捱得过战争这种大灾难的原因。

  我有何夫人相陪,心情自然而然不一样。

  有意无意之间,我开始约会她。

  她往哪里跑,我跟到哪里。

  她似乎是个相当自由的女人,生活很有规律,星期一必然在健身美容院,星期二、四做头发,星期三在中环,星期六日在家,每天晚上都非常活跃,五时到六时选购衣饰。

  社会与她无关,天塌下来她还是在最好的饭店内啜白酒。天也与她无关,三个司机廿四小时恭候她的车子、哪有日夜,不与她谈过话,不会相信她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

  但是她的确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

  被我追踪得发毛,她说:“你当心我告诉利老先生。”

  “告诉他好了,叫他把我送到外国去。”我讪笑。

  “你到此刻还不原谅他?”她讶异的问。

  我转过头,除非有一天,我完全忘记爱伦娜吧。

  “可怜的孩子,在香港不乖,赶往外国,在外国不受遥控,又抓回来。”她很同情我。

  我说:“可不就像具玩偶一样。”

  “听话一点。”她笑。

  “想见到你,想与你聊天,想听你的声音。”

  “有很多未婚的小姐愿意陪你。”

  “陪我?还是陪利少奶奶的衔头?”我嘲讽的问。

  “不要太啬吝,自己拥有的,应同人分享。”她说。

  我不理她,常常驾了车在她家门口等。

  精神有了寄托,每天起得比较早,生活较有规律,父亲还以为我快要恢复正常,只有妹妹,非常担心。她很爱我,我们两个人的童年日子并没有过得外头人想像中的那么幸福,母亲一早去世,妹妹与我过着异常寂寞的生活,父亲很难得才见到一次,通常由褓姆把我们穿戴整齐了,再三警告恐吓哄骗说不准哭,才带着出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头人是不会晓得的,也没有必要让他们晓得。

  我与妹妹,自幼手拉手相依为命长大,跟穷家的孩子一般贫乏。

  父亲并不知道我们心灵的空虚。

  爱伦娜将于肯陪我喝茶。

  她说:“其实一百个女人,有一百个吃软不吃硬,只要肯哄她便行。”

  “我还以为女人爱钞票。”我说。

  她扬一扬手,一腕的钻石手镯便顺势往臂上溜。

  “钞票可遇不可求哪,”她自嘲的口物又来了,“况且有了钞票,也想有个知己朋友。”

  “把我升作你的知己吧!”我说。

  她笑了,“你这孩子,我怕我会给你累死。”

  我握看她的手,戒指上的宝石冰冷地触着我的手,我兴奋的说:“你有没有看过鲤鱼精与白娘娘的故事?都是个千年得道的妖精,为了爱情,就把道行付之流水。”

  她抽回手,缓缓的转动手上的戒指,“妖精与神仙嘛,的确有资格放肆一点,咱们是凡人,未必有这么天真,可免则免。”

  我轻轻的说:“我也没有资格叫你牺牲。”

  “当然你不会,”她一笔勾销,“我们不过是稍微谈得来的朋友。”

  “你干嘛不说我在追你?”我逼上去。

  “利家与何家也算是世交了,何家的三小姐四小姐尚待字闺中,我倒可以做一个顺水媒人。”

  她真是滑不溜手,与她在一起,是斗智游戏。

  “她们两个……”

  “怎么样?不知多少读完法律、电脑、建筑的男孩子,都等着与这两个女孩子结交,希望她们父亲拿钱出来开业,不委屈你了。”

  “我自己父亲有钱。”

  “所以,钱可以令一个人清高,为此你少受多少气。”

  我摇摇头,“所以我的生活沉闷,很多人以工作为大前提,一下子升,一下子落,在挣扎当儿,他们获得快感,我一生下来注定是个纨绔子弟,再用功也还只是一块追求女明星的料子。”

  “何必妄自菲薄。”她仍然无动于表。

  “冰山。”我叫她。

  她含笑。

  “像你戴的钻石一样,冰冰凉。”

  她摇摇头。

  “但你是这么美,一朵钻石花,不不,水晶般聪明,是一朵水晶花。”

  她大笑起来。

  “太俗气了。”她说。

  “我不认为如此。”我说:“形容女人的名词多数很俗,但同时非常贴切。”

  “我是水晶花?”她喃喃自语。

  她不大肯出来,但是虽然如此,父亲还是得到了消息。

  他抓我问话。

  我很不耐烦,在他的书房里,我来回踱步,他令我坐,我无论如何不肯坐下来。

  他说:“你这样一直动,令我心烦意乱。”

  我不予理会,我比他更烦。

  “你最近怎么?与何老三的外室时常见面?”

  “回来香港大半年,才见过三次,在宴会应酬场合碰见的不算。”

  “听说你天天到她家门口等。”

  “谁说的?”

  “自然有人说我听。”

  “愿他下拔舌地狱,嘴巴生斤疮。”

  “国超!”他喝我,“我问你是不是真的。”

  “你愿意相信,便是真的。”我说。

  “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不,我只是不相心闷死自己。”

  “为什么老跟爹爹作对?”

  “太坏了,我老是讨不到你的欢心。”

  “国超。”

  “爹,我知道我在做些什么——”

  “你知道吗?你真的知道?”他苦苦逼我。

  我摊摊手,转过头来看着地。

  “我想我已经爱上了她。”我已不得激怒他来得报仇,“这一次你不能再阻止我,我有我的感情生活。”

  “你——”他整个人簌簌的抖动起来。

  “父亲,不要把我当作一只小猴子,我是已经近三十的人了。”

  “那为什么你不用一下脑筋?”

  “所有可以想的,都给你想尽了,父亲。”我苦涩的说。

  “你不能跟何老三的外室有什么事,你绝对不可以,朋友妻,不可戏,这是江湖上的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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