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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打一个阿欠,找个籍口提早离场。

  外头在下雨,空气有种腻答答的味道,一地的汽油虹彩,我深深叹口气,不知不觉,回来已经有半年了。

  要走的时候,爱伦娜无论如何不相信。

  “你父亲叫你回去,你就得回去?我们最多不用他的钱!”

  爱伦娜是混血儿,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一双眼睛是深棕色的,长发如瀑布,但皮肤如牛乳。我们走了两年,谈及婚嫁的时候,父亲发慌,下十二道金牌把我召回家。

  混血儿?洋女?不可能的事,玩是可以的,结婚?不要开玩笑。

  在爱伦娜来说,屈服于任何事,都是爱得不够,我也认了这一点。可是没有父亲的救济,而叫我留在欧洲,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叫我出来找一份年薪约三千镑的工作,净受洋气,也是没有可能的事,我拖延半年,越来越害怕,终于还是回来了。

  爱伦娜苍白着脸说:“我一生都不要再见你。”

  我也没有抱着再见她的心情。感情这种事,完了便是完了,无法再走回头。

  回到香港,才发觉潜意识中,我爱爱伦娜,比我自己知道的多。

  父亲见我一个人回家,很漂亮的处理整件事,他连提都不提,就当爱伦娜不存在,但我不能够。

  我的梦魂常常飞回去欧洲,看到爱伦娜只穿着薄衣,坐在初冬的窗台,窗外白蒙蒙一片,而她捧着一杯热茶喝,牛乳般的皮肤,黑瞳孔,肿肿,如刚哭完,犹如一张图画。

  我讪笑自己对她念念不忘。

  特别是这半年来,看到此地的名媛,没有一个上眼,我便会偷偷的想起爱伦娜。

  香港的女孩子越来越僵、越来越浓妆,头发全部烫得像铁丝,鲜红的唇,人工的面孔,一丝灵魂都没有,披着悉悉索索的舞衣,身材细小得像发育未全,抖着走路,像具塑胶洋娃娃,不约而同地拥有黑眼圈,看上去也够疲倦的,仍然为抓金龟婿而到处颠扑,真是惨淡。

  妹妹曾刻薄的说:“看看你爱搭救谁,拉人家一把,行行好,娶了她回来让她专心在家发胖。”

  除了爱伦娜,我还没有动过要娶人的念头。

  这半年来郁郁不乐是每个家人都看得出来的。

  一睡睡得老晚,呆呆的吃午饭,看电视录映带,晚上跟妹妹妹夫出去泡,晚上回来读小说至天亮。父亲只要把我留在香港,其他一概无所谓。

  他也想我结婚,结了婚更加飞不了,乖乖的替他养孙子。

  妹妹说:“他才廿六岁,晚几年不妨,别把他逼急了。”

  父亲是很宠这个女儿的,也更迁就我,事事处之泰然。

  偶而也问:“要不要到公司看看?嗯,学以致用,堂堂会计师,别太投闲才好。”

  我还是心倩坏。

  一路踯躅回家,益发不原谅自己,为了享受放弃爱伦娜犹可,但我根本不是爱享受的那种人,我只是不想吃苦,偏偏现在就苦得十足。

  走错一步棋子,只要不顾一切的在欧洲结了婚,生下孩子,父亲总会心软吧。

  我也别太乐观,父亲是硬脾气,爱伦娜亦是硬脾气,任何一方面都不肯退缩,到时只有更惨。

  我大叫出来:“爱伦娜!”

  我颓然靠在墙上,酒气上涌,我胸口有点难过。

  到欧洲的第一个春天也是这么渡过的,当时年纪虽轻,也被春天迷得疯狂,满院子的桃红柳绿,女孩换上薄衫,天上露出金光,人们活跃起来……

  今日可也是春天?

  我喃喃叫:“爱伦娜。”

  “唤我?”一旁有个声音问。

  我转头。她坐在一辆开蓬汽车里,向着我微笑。

  我认得她,钻石在她的朝子上闪闪生光,她那冷艳的面孔很难叫人忘记。

  我问:“你也叫爱伦娜?”

  “嗯。”她自嘲地说:“爱伦娜何。”

  “何先生呢?”我问。

  “在玩牌。”她说:“上车来吧,你是利家第二个孩子?”

  “不,那不是我姐姐,我是利家大儿子。”

  她推开车门。

  我问:“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她笑,“送你回家。”

  “别,别带我回家,我不要回家,难得被一个美女接了上车,就此被送回家,心有不甘,有什么刺激的地方可以去?”

  “你喝醉了。”

  “真的,我不要回家。”我睁大了眼睛。

  她笑,“早知随你靠看墙吐个饱。”

  “对不起。”我知我说得太多了。

  “不要紧。”她说:“你们这些孩子,一贯的放肆。”

  “对不起。”我唐突了她。

  她并没有介意,把我送到家门,看佣人出来把我接进去,便离开。我倒在床上就睡了,并没有得到期望中的艳遇。

  醒来之后,只觉自己糊涂透项。

  羞愧之余,也得赎罪。

  我问妹妹:“爱伦娜何的地址你有没?”

  “有。干嘛?”妹妹立刻提高警惕。

  “送花给她。”

  “发什么疯?少惹她这种女人。”妹妹联想丰富。

  “真的,我有正经事,不是想像中那种理由。”

  “我不管你是啥子理由,总而言之,你好自为之。”

  “得了,那么多的之乎者也,真受不了,”我轻轻推开她,“我完全知道我在做些什么,你给我放心。”

  “——”

  我抬起头,扬起一条眉毛,她没奈何,只好翻出地址给我,她不告诉我,我也有法子在别的地方找到。

  都是我亲手挑的,一大束白色的花,都是芬芳的,美丽的,亲自开车,送到她佣人手中,有一张小卡片,叫她原谅我的唐突。

  我也叫自己当心,这种感情陷阱,一把持不住,就会直堕到底,而一半是自己己愿意的!

  利用另一段感情来治疗前一段感情所留下的伤口……

  她不在家,我放下花就走了。

  那时我也送花给爱伦娜。也由自己亲手挑选。我不惯那种一个电话到大酒店花铺,说出挂账号码,付了钞票算数的客套。

  我怅惘的想,但是这样亲力亲为,又为我带来什么?诚意?在这种无谓的事上,太多的诚意会引起不良效果。

  一般两兄妹,妹妹比我聪明得多,也智慧得多。

  性格控制命运,但是我干嘛会有这样的性格?改无可改。

  我不期望有什么回音,成熟的人应对什么都没有反应。何太太自然是一个成熟的人。

  在以后的一个星期内,我又见到她两次,她只是远远的向我点点头。

  妹妹热心地帮我介绍女朋友。

  她偷偷说:“那穿蓝衣的如何?那绿裙的最好看,红花闪光缎的?叫爱拉。把全家的钻石都戴身上的,是美宝。”

  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单相信自己的眼睛,仔仔细细的看过了,谁也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

  还是何太太最最夺目,我喜欢她那半吊儿郎当的态度,把应酬视为工作的一部份,比起那些视之为生命一部份的人,自然有一种洒脱与超然。

  我问妹妹:“她有没有男朋友?”

  “谁?”妹妹喜悦的问。

  “爱伦娜何。”

  “她呀,”妹妹椰揄的问!“碰了壁是不是?人家找男朋友,也不会挑熟朋友的儿子。”

  “挑陌生人有什么刺激?”我不以为然,“反正是秽,不如搞得轰轰烈烈。”

  妹妹冷笑,“代价未免太高,为了什么?”

  “恋爱呀,不谈恋爱,多闷。”我伸个懒腰。

  “为什么像瘾头发作似的,累成那样?”

  “昨夜与电脑下棋直到天亮。”

  “神经病。”

  昨夜并没睡。想到与爱伦娜在风中拥抱,接触到她的身体,浑身如触电似,心头的狂喜使我有落泪的冲动,兄弟,这便是爱情。

  而现在,顶多是约不到绿衣女去约红衣女,去不去都无所谓,而那个时候,却像发了狂似的半夜跳起来在零下三四度的天气驾车去敲门,为了说一句:“爱伦娜!我想你。”那里来的勇气?这个勇气后来又跑到基么地方去了?想起来已是非常遥远的事,但心中仍然牵动。

  爱伦娜已属于他人了吧?

  半年了。

  她们是不会为一个男人守着的,顶多是三两个星期之后,又随别人去了。

  回来之后未曾写过一封信。

  我又提前离座,开了车子出来,在街上慢慢驶动,我喜欢开车,无论快慢都带给我一种悠然的感觉。

  有一个女子穿着黑纱裙钴在前面的街角。我心一动,是何太太,她低头在点燃香烟,没看到我的车,我将车子滑停在她面前:“等人?”

  她抬起头来,见是我,也不生气,就笑说:“国超,如果你真的有歉意,就别再说这些轻浮的话。”

  我才觉悟到,她可能真的在等人,被我撞破。

  我的脸慢慢涨红,进不是,退不是,尴尬得要死。

  好一个何太太,真不愧是何太太,她走过来,拉开我的车门,“来,送我一程,不理司机了。”把事情轻轻带过。

  我仍然好奇,但表面已经平复下来。

  “回家?”我问。

  她说:“去喝杯东西吧。我知道有个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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