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夫过不久就把款子还我,再三道谢。
“我很惭愧,”他说,“低估了你,没想到你肯帮我。”
他说得对,再早半年,我无论如何不会这样大方,但如今,我体内每个细胞都已放松,心中再没有仇恨。
其实每一个不愉快的经验皆因我自己错误的决定引起,何必怨天尤人。
“何足挂齿。”
“现在娶你的人,可真有福气。”
对一位前夫来说,这可真是至大的赞美。
我有点啼笑皆非,始终做不到落落大方,于是找个藉口,把他送走。
尘埃落定了。
先一阵的烦躁不安都改过来,性情开始乐观,遇到难题,以游戏人间,幽默的态度来应付。
秘书小姐悄悄地,感慨地对人说:“原来男朋友有这么大的效用,顾小姐自从经常约会之后,整个人舒泰温和,她一放松,连带我们手下人也得益不浅。”
她说错了,这里头,还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原因。
当然,我没有解释。
当日下班时分,老板走进我房间,面色惨绿,双目无神,魂不附体的模样,愣愣地坐在我对面,象是有话要说,更象无从说起,看得出是非说不可,否则压力无法渲泄,会要她的命。
我当然不是她倾述的好对象,那又有谁是呢?
“玉梨”,她开口,“我有些私人事与你商量。”
还是选了我来做听众,可见实在是没有更靠得住的人了。
我为她轻轻叹一口气。
“玉梨,我先要你知道,我的神经完全正常。”
是什么事呢,这么严重,我的神经也不禁谨慎起来,静静地等她开口。
“玉梨,我看到了自己。”
我一怔。
她用双手掩住面孔,惊恐莫名地,以沙哑的声音再重复一遍,“我竟看到了自己!”
什么,我即明白,她也见了自己,与我的经历不谋而合,看样子将来还会有很多人有机会看到自身的过去与未来。
但是她的反应与我的完全不一样,她害怕得似见鬼一样,额角布满豆大的汗珠。
“一个人怎么会见到自己,怎么可能,我怀疑这是精神崩溃的前夕,你明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我点点头,我完全明白。
“你真的明白,这纯粹是私事,你真的明白?”她仍然丢不开老板身分的气焰。
我斟一杯冰水给她,温和地说:“我真地了解,因为我也见到了自己。”
“什么!”她讶异地跳起来。
我幽她一默,“不一定要雄才伟略才会在街上遇见自己,”我停一停,“要不必害怕,因为那不过是你自己。”
第一次,我保证是第一次,她正式地聆听别人所说的话。
“看到自己有什么好怕?堪称天下第一乐事,你听我慢慢解释,这不过是未来世界的科学家同我们开的一个玩笑……”
错爱
安琪去世后,我整个人变了。
我们新婚,蜜月回来才一年,她因公出差,飞机在日本海摔下来,没有一个旅客生还,而安琪是其中之一。
我成为稣夫。
整件事非常困惑,安琪的目的地并不是日本任何一个城市,她同我说,她要去的地方是纽约。
任何人都知道,往纽约直航要飞过太平洋,假使飞机失事,那才是它的坟墓。
她乘的班机也不对,甚至时间上也出了差错。
航空公司十万分火急把消息通知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有谁同我开黑色玩笑。那日,是星期四,而安琪早在星期一已经被我送到国际机场,亲眼看她步人禁区,在本市时间星期二
下午四时她已抵达纽约,打过电话给我。
那不是安琪。
我与她公司联络,人事部总管同我肯定,方陈安琪应在纽约曼赫顿酒店三七零八号房内。我斟一杯威士忌坐下来,才放下一半心,就听到安琪的猫伏在一角呜呜的哭。这只庞然巨猫已有十岁高龄,安琪自幼养大的宠物,它,安琪说,便是花生漫画中那只与史诺比打架,重五百磅的大猫。
我都没有留心,不过它至少重十公斤,倒是事实。
我不喜欢猫,猫亦不喜欢我,但我们和平共处了一年。
安琪一定要把它带到新居来,与它形影不离。
听到它哭我就想,是不是它有什么预感?
于是不住挂电话到纽约,一直没人应,酒店正答应为我调查,航空公司又把更坏的消息通知我。
已证实是方陈安琪,身分证号码及护照国籍都核对无误,叫我接受事实,尽快出发去做善后工作。
而稍后,纽约那边亦告知我,安琪一直未有人住酒店。
我震呆掉。
成晚抱住那只猫,不眠不休不食。
但是天还是亮了,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我麻木地办妥应当办的事。
亲友都赞赏我出奇的镇静,悲恸而不失态,我自己却知道,那是因为震中尚远,还未撼碎我心,那一段时期我处于迷茫不可置信的情绪中,根本不把整件事当真。只是噩梦,我同自己说,很快会醒来。
直到今日,沉痛才慢慢袭上心头。
安琪竟永远地离开了我。
当日出门,她充满兴奋之情,能到纽约出差十四天,实在太过完美,工余可以逛遍她心爱的百货公司、美术馆以及剧院。往日旅行,每个城市至多停一两日,走马看花,根本于事无补,她说。是这样兴致勃勃地上飞机的。数日之后,便阴阳两隔。实在不相信她就此离我而去,总觉得她不知躲在哪一角哪一处,恶作剧地看我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说不定有一日,她会自隐蔽的地方跳出来,指着我笑我傻。因为我没有看到她的遗体。飞机自高空坠下海中,一切烟飞灰灭。送出去是活生生娇俏无限的少妇,一声对不起,连一斑灰都得不回来。她没有再出现,她去世了。我一直失眠,有时三日只睡一次,即便倦极入睡,隔两小时也会醒来。总是昕见猫叫。我会拍床,"来,猫咪,来。"声音呜咽如猫。它轻轻跃上床与我共度苦夜。我俩相依为命。我没有在报上刊登协闻,心中暗处,始终存一丝希望。或者有一日她会返来。安琪的父母早逝,不用为这件事伤心,她有一个个哥哥,兄弟总比较粗心,活着的时候,一年也见不了多少次,很快接受了这样的悲剧。
我没有。
我老想与安琪接触。
生前为她拍摄过录影带,如今一遍一遍的观看。
安琪回答我!握紧拳头嚷。
疼痛感觉如把刀地剜进胸口,真正生不如死。
他们说,时间治愈一切痛苦,真不相信行得通。
同事们劝我,这样的事,不是没有的,不止发生在我身上,谁谁谁同谁,何尝不是恩爱夫妻,说拆开就拆开,生离死别,无可避免等等。
我整个人变了。
表面上仍然勤奋工作,照常上下班,修饰得十分整齐,连我都佩服自己可以肉体管肉体,灵魂归灵魂,创伤的心不为人知。
但开始迷信。
能知过去未来的灵学迷惑我,开始拿着安琪的时辰八字去为她算命,几十元或几百元,什么居上什么上人,都算不出她那么短命,批出来的结论,都是劝年轻夫妻要互相忍耐才能白头偕老,或是警告每逢月圆要谨慎小心免生意外,甚至说安琪的命硬,夫妻分开段日子也是好的云云。
更有说安琪在中年会得发一注小财,有一女一男两个孩子……都是模棱两可的批算。
渐渐这变成我的嗜好,下了班,喝杯啤酒,与相士聊聊天,安琪的时辰八字我也背得烂熟,相士的江湖论调也能安慰人心,本市略有名气的算命人被我约遍。
一日老同事老周问我:"但你有没有见过东方先生?"
"都没有太大的意思。"
周说:"你心情确是苦恼,若要问个前程,替你约东方先生。"
"灵验吗?"
"我小姨子三十四岁尚未有对象,苦闷之余,在他处算了一个命,结果十分愉快。"
"愿闻其详"
'东方先生算到她在年底会嫁予肖马的男士,当时已经五月份。
我抬起头来。
周说下去:"结果小姨子在十二月二十九号结婚,对象的确肖马,今年三十一岁。"
我呆呆地听着
周说:"他俩是闪电结婚的,她去算命的时候他们还未相识。"
"好吧,"周说服了我,"把地址给我,我去看东方先生。"
"一要预约呢,说不定排到明年,我同你想法子。"
"谢谢你。"
"其实你何用算命,"周劝慰我,"大家都说你真正纯品,许多人早已经续弦。
我看着窗外,"我们是相爱的。
"这间写字楼许多小姐都崇拜你,抬起头来看看,散散心,也不是对死者不敬,是不是?"
周是我同房,他可以说最清楚我。
我牵牵嘴角。
"好了,下班到什么地方去?要不要来我处吃顿便饭?"
我摇头。
"同你客气一辈子也请不动你,我坚持你来。"
"改天吧,老周。
"我家又没有妙龄少女,你避忌?"他恳切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