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玉梨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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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龄上区慕宗比他长一大截,活力上他却比不上区慕宗十分之一。

  为什么有这种现象?

  与丽华谈起,她说:“还象男人算他够运,管是什么年代,我认得的几位中年男人,竟似老太婆,头发斑白不好好修理,掉了牙齿也不镶,瘪嘴,身材发福,面白无须,猛的一瞧,像古代武侠片里的公公。这种卖相怎么出来找生活,我真弄不明白。”

  我一味骇笑。

  丽华说下去:“近年来,中年女士不知保养得多好,这种事真要自己争气,拼老命也不能露出住家男人或女人的样子来。”

  “你不怕,你的老朱很时髦。”

  “你的老区也不错呀。”

  我沉默一会儿,“丽华,你误会了。”

  “这城市有多大,豆干似,不见得有那么多人误会你。”

  “我们只是很普通的朋友。”

  丽华气恼道:“你老祖的普通朋友。”

  她摔下电话。

  我叹口气。

  当夜就约好郑传书到鸦片窟去找人。

  重临旧地,了解年轻人泡酒馆的心情:气氛热闹,喜乐奔放,地方舒适,两杯啤酒,可以坐一个晚上。

  躲在这里,听不到成年人的噜嗦,暂离残酷的现实世界。

  也有不少穿西装的少年下班来喝一杯。

  坐下没多久,便有人来答讪,哼,宝刀未老。

  “等人?”

  我点点头。

  “会不会是我?”

  我摇摇头。

  他耸耸肩,笑一笑,取起杯子走开,并没有瞎七搭八缠上来。

  现代男女关系刮辣松脆,真好。

  我耐心等候。

  三十分钟后,郑传书出现。

  他忍不住取笑我,“怎么选这个地方?”

  我颇为无地自容,只得尴尬地说:“人老心不老。”

  “看样子你也不是熟客。”

  我四处张望,少年顾玉梨还未到,是不是来得太早?记得我自己喜欢这个时候来吃客三明治。

  郑传书当然认为是叙旧约会,尽说过去的事,略见暧昧。

  “……后来奉双方父母命结了婚,他们支持这头婚姻,尽量在经济上支持我们,但我俩性格始终不合,你没有见过安琪吧,她喜欢把皮肤晒得老黑,眼皮搽银绿色——”

  我看到她。

  明媚愉快的外表,沉重忧郁的内心,陪着她的是几个男孩子。

  郑传书并没有注意到四周围发生的事,继续诉心声。

  “对不起,”我说:“那边有熟人,我过去一下。”

  我挤在人群中,走到她身边。

  “玉梨,”我叫她,“我有话同你说。”

  她看到我,先是一怔,随即不由自主的趋近来。

  我握住她的手,“你还在这里,还没走?”

  她睁大眼睛,“是你,又见到你了。”

  我与她在一个角落坐下,趁着音乐没那么吵,表示我的心意。

  “我很耽心你。”

  她低下头。

  “怎么同那群人在一起?”我轻问:“他们没有明天,不负责任,你会吃亏。”

  “其余的朋友都没空。”她无奈地说。

  “当然,人家上课的上课,办公的办公,做正经事要紧。”

  她不语。

  “将来的你就是今天的我,玉梨,合作一点,提起劲来,不要踏入陷阱。”我双眼都红了。

  她似是明白,又似模糊,十足年轻的我,非常幼稚。

  “那就是你念念不忘的郑传书。”

  玉梨动容,“不,那是他父亲吧。”

  “不相信?过去,我介绍你认识。”

  “他看上去似一个小老头。”玉梨表情古怪。

  “时间是很残酷的,你将来也会变成我这个样子。”

  她又一次打量我,“我不介意象你,你看你保养得多好。”

  “谢谢。”我笑。

  我把玉梨带到郑传书的桌前。

  原以为他看到她会吃一大惊,吓了大跳,掩着嘴巴叫出声来。

  但是喝了两杯啤酒的郑传书茫然抬起头,看着我,又看我身边的少女,一点情绪都没有。

  电光火石间,我与少年顾玉梨都明白了,不禁面面相觑。

  当然,当然他没有感觉,他心中根本没有顾玉梨,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从未试过有,试问他又怎么会注意到我俩多么相似。

  售货员与银行出纳都可以观察得到的事,他不以为意,因为他这次出来,目的是诉苦,不是为了认人,他才不在乎谁长得象谁。

  只见郑传书看看腕上的表,“不早了,你们要坐一会儿吗?”他见话不投机,要先走一步。

  我点点头,“明天公司见。”

  “再见。”他蹒跚地站起来。

  也没叫结帐,便离开了。

  玉梨转过来看着我,双目充满惊惶、悲哀、失望、无措,她完全不置信,她此刻所爱的人,若干年后,会如陌路人一般。

  我搂着我自身年轻的拷贝,“弄清楚这件事,对我们有益,你不用一天到晚挂着跟他去美国,稍后可以专心一志在本市投考学校,专修管理科,将来,做到我这样。”

  玉梨凝视我,“你快乐吗?”

  我最恨人家问我这个问题,“看着我,你认为我会有什么理由要不高兴?”

  她狡狯地笑,“这只有你自己知道。”

  这女孩不简单,我怜爱地看着她,不要紧,她会熬过黑暗期,闯出一条路来。

  世人全离弃她也没干系,她有她自己,一关又一关,她会征服所有的山。

  “这一次短暂的见面帮不什么。”

  “不,你使我认识自己,请告诉我,今后我会怎样?”她迫切地拉着我的手。

  轮到我滑头起来,“你想知道什么?”

  “未来,人类都渴望知道未来。”

  “天机不可泄露。”

  玉梨睁大眼睛,不相信我会说出这种话来。

  “怎么,”我笑,“你以为人到中年,就不再调皮捣蛋?”

  音乐开始,舞池中年轻人甩手甩头,快活地运动。

  “我们散散步。”

  她与我离开那嘈吵的地方。

  街上下毛毛雨,一路上都是汽车虹彩,两个人都没有伞。

  我不忍把将来的荆棘告诉她,未卜先知并不是幸福,人生路,不过是走一日算一日,一日的担子一日当,算起来,有限温存,无限心酸,恐怕她预先知道自己的故事,没有勇气扮演注定的角色。

  我竟把她当作活生生的一个人,其实据我所知,少年玉梨不过是实验室辑录的一卷立体纪录片,在这个时空播放出来。

  我竟关怀她,爱护她,与她发生了感情。

  “你几时走?”我问她。

  “我不知道。”

  “约什么时候?你总不能一直在这里游荡下去,直到永远。”

  “我有种感觉,就是这一两天要走了。”

  “你此刻住在什么地方?”

  “朋友家中。”

  “不良少女,嗳?”

  “年轻时总要不良一下。”

  “才怪,我女儿才不象你,她认为世界上最舒适幸福的地方便是家。”

  “那是因为她有一个好母亲。”玉梨向我眨眨眼。

  “我真不相信,我小时候是这个样子。”

  “但很多人都不承认。”

  “我认,但是不信。”

  “我太坏?”

  “不,看到你的皮肤眼睛,真令我吃不消,本来我早已忘记自己曾经青春过漂亮过,直到你出现,发觉上主确是公平,现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再也不怨天尤人。”

  “啊,原来这是我出现的目标。”她笑。

  我也笑。

  她站住脚。

  “我们在这里分手吧。”她说。

  “你有一只皮夹子在我这里。”

  她不经心地说:“我不要它了,送给你做纪念吧。”

  “你需要什么?”

  她摇摇头,“我要的,你不能给我。”

  “仍是郑传书?”

  她无奈苦笑。

  我们在雨中紧紧拥抱。

  “别玩得太疯。”我说。

  “我不会的,”她说:“否则也不能够成为你。”

  “再见。”

  她朝我摆摆手。

  我拉拉衣襟,雨丝渐急,面孔濡湿,头发也潮了。

  我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只见她以小鹿般敏捷的身手转一圈,而她的朋友正找上来,一大班人,呼啸着离去。

  我以无限留恋送走少年十五二十时的顾玉梨。

  并没有叫车,我踯躅回家。

  “玉梨!”

  我转头,是区慕宗。

  “我在你家等了好久,到什么地方去了,淋得似落汤鸡。”

  我傻笑,很久没有人以这样琐碎的事为题来责难我,分外温馨。

  他说:“我与咪咪谈了一阵子,一老一少,倒没有鸿沟。”

  “要不要继续话题?”

  “快回去沐浴睡觉,当心着凉生病。”

  “很久没有人把我当小孩子。”

  区慕宗凝视我,“要是你愿意的话,让我来照顾你。”

  “我要想一想。”

  我上楼去。

  咪咪替我开门,“咦,这一阵子你神出鬼没,那位区先生来等你老半天。”

  “有人肯等的时候,让他等。”

  “哗,风骚。”咪咪笑出来。

  我坐下搁好双腿,态度有点洋洋洒洒。

  女儿端详我,“你恋爱了,妈妈,本来你异常古板狷介,似小老太婆,就这一两个月,生命又似复苏,嘴角时常带个神秘的笑容,为什么?”

  “你真想知道?”

  “告诉我告诉我。”

  “我勘破了过去未来,大彻大悟。”

  “啐。”

  真的,咪咪相信不相信是另外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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