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如何?」我问。
应该由她问我。
「好不好,你看得出来。」母亲悻悻地说。
真的,看得出来,何消多说。
「还同周伯母她们搓小麻将吗?」
「拿什么同人家搓?」
每个人都觉得他的愁苦才至大至尊,别人的灾难不是一回事。
两个妹妹低声不知在呢喃什么,见我的目光荡在她们身上,立刻停住私语,分明
是在说我。
我已习惯这种待遇。开头的时候,也想站起来,大声疾呼:把我当一个正常的人,
你们把我当一个正常的人。
后来什么都习惯了。
说吧说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些什么,尽管说好了。心里十分不舒服,但
不再斗争,听其自然。
两个妹妹不过十多岁,她们又知道些什么?
我朝她们笑一笑,她俩不接受,别转面孔,讪讪地站着。
「现在最好的是你,」母亲说。「你老子什么都留给你,逍遥自在,干什么都
行。」
「是午饭时间了。」
「不去,省得换衣服。」
我直陪笑。
「你若关心我们,该懂得吃一顿饭是不够的。」
我不语。
「我是你亲生的娘,那两个是你亲妹妹,吃饭,吃饭有什么用,用水淘一淘隔夜
饭也就是一餐。」
「依你说该怎么办?」
母亲发火了,「霍」一声站起来,指着我。「怎么办怎么办,你倒来问我,还要
我开口求你。」
「要多少呢?」
她拿起一枝烟,我连忙同她点火。
「房子小,挤不下,岂不应换一幢有露台的,妹妹各一间睡房?」
我低头沉吟。
「还有,中学毕业有什么好干的,大学学费没有着落。」她越来越生气。「妳不
是拿不出来,又不用你辛苦去挣,现成的好人都不会做。」
「这么大笔款子我不能动。」
「你说这话唬鬼,如今你已过二十岁,再不能动,谁相信。」
实在不对了,我连忙站起来。「待我回去想想。」
「想,你最好回那个地方去想。」她诅咒我。
我静默下来。
她也噤声,只听嘶嘶用力吸烟的声音。
过很久我说:「我是你女儿,妈妈。」
她没有回答。
我取过手袋开门离去。
一身新衣并不管用,菊新说我早该料到会这样。
是,我的确想到了,但我还怀着希望。
真爱同自己开玩笑。
「如果她哄你几句,你会不会把东西给她。」
我抬起头想一想。「她所要的,我办不到,父亲遗嘱上指明一切都不能过她的
手。」
「妳可以作主。」
「我不要作主,我不想作出抉择。。」
「这是逃避现实。」菊新看着我。
我诧异,她针对我,还是我多心?
「生活上的琐碎事都要逐一应付,非常烦恼,不过你不用担心,」她抬起头打量
我的屋子。「你几时都不用为这些事担心,毓,你始终不食人间烟火,专门为恋爱生
活即可。」
真的?在她眼中我就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人?
「」这里一切一切,你皆唾手可得,菊新说下去。「所以妳不懂得珍惜……听得
很刺耳吧?」她干笑。「这样下去,迟早会得罪你。」
我温和的说:「不会的,你放心,你是我好朋友。」
「好朋友也会眼红。」
眼红什么?我真不明白,难道还有人肯与我换位子不成?
「毓,其实你早可以出院,是不是?」
「医生嘱我多待一阵子。」
「静养?」
我点点头。
她伸个懒腰。「多么奢侈,可以与时代完全脱节。」
「菊新,你情绪不佳,为何?」
「太累了。」
「放假,假期对你有益。」
「没有用,还不是终归要回到那个家去,对牢那些人。」
「你对谁失望?」
「每个人,包括自己在内。」
「没有那么坏吧?」
她疲倦地用手拭面。「比你想象中累。孩子不听话,丈夫当我透明人,一言不合,
立即拂袖外出,个人事业遭遇滑铁卢,辞工一年,乏人问津,闷出病来……」
「但是这不过是短暂现象,菊新,你一定可以再度振作起来。」
「我没有力气了。」
怎么搞的,需要安慰的是我,喂喂喂,怎么反而每个人都似等我出来劝慰他们?
「毓,唯一可以救我出生天的人,便是妳了。」
「我?」不由自主的张大眼睛,看着她。
「你肯不肯帮我的忙?」
「菊新,你说来听。」
「毓,我们合伙做生意可好?」
一时间胡涂了,同她做生意,却是为何来?
菊新似乎兴奋起来。「我早打好腹稿,计划书可以随时给你看,你出钱,我出力,
咱们一定会搞得有声有色。」
「你打算做什么?」
「开一家婴儿用品公司。」
「现在都没有人生孩子了。」
「怎么没有?进了我们的店,包管他想生。」
菊新竟说得那么夸张,我微笑起来,她变了,家庭令她失望,她要走出来闯天下。
「怎么样?」
「你让我想一想。」
菊新脸上的失望一闪而过,她控制得极好,但还是被我注意到,我心中暗暗叹口
气。
「明日我把计划大网取过来。」
「找份优差岂非更好?」
「没有这回事,」她扬扬手。「你早已脱节,」她凑向前来握住我的手。「毓,
听我的没错,我们轰轰烈烈的把它做起来,扬眉吐气,证明我们的能力。」
我可不要耀武扬威,我没有敌人,何需活得更好,做现在的我,已足够高兴。
我拍拍她的膝盖,说:「让我想一想。」
「别想太久,这个计划很多人都在注意,」菊新扬起一道眉。「会大赚特赚的。
店面漆成粉红色,柜台用白色,包装纸蓝色,连带卖些考究精致的玩具,一切都设想
停当了」
我微笑,说的是,什么都是现成的,我只要拿资金出来即可,连店里都不用去,
她叹口气。「我还年轻,不想把这最后有力的十年也糟蹋掉,你知道最近我在干
什么?每朝六时正起床替女儿温功课,好让她考试成绩好一点。我总还有别的事可做
吧?这一点点投资难不倒你,我不会叫你失望的。」
她握住我的手。
菊新的技巧高明得多,至少她还肯出一份力,不比母亲大人,只会兜头兜脑的骂。
「我一定好好的想一想。」
「那我去进行了。」菊新也有点心急,直咬住不放,虽然没用力,到底微微有点
痛。「先找店面,我胸有成竹」
每个人都有所求而来,说话的口气都把我当作低能儿童,我不会思想,不懂反抗,
随人摆布。我真是这样的一个人吗?
「毓,」菊新说。「让我来照顾你。」
「我会学习照顾自己。」我站起来。「晚了,菊新,回家去吧,孩子在等妳。」
「噫,那个家。」菊新面孔上露出异常厌恶的神色来。
真奇怪,他们都不快乐,原来外头没有什么快乐的人。
多么意外,在精神病院里,每个病人都想速速痊愈,离开医院,重新投入外边的
世界,从头开始。
最后三个月,遵医嘱留院作最后观察,心急如焚,找到一份日历,每过一日,用
红笔在数字上打一个叉叉,时间过得似锅牛爬,我归心似箭,但一剎间又见日历上打
满红叉叉,终于出来了。
他们不快乐,拥有一切,他们却不快乐。
这是最令我诧异之处。
我把菊新送出去,松下一口气。
没想过要做生意,完全没有,只想看清楚这个世界,脱节了两年,试图追回来。
看样子不用费很大劲,他们还是老样子。
躺在温暖的床上,鼻端闻到似有还无的香味,这是前任女主人留下来的,人去了,
灵魂尚在,我若有这般大的魅力,李盷当日就不会舍我而去。
第二天一早,妹妹上门来。穿著校服,拎着书包,有点怕难为情,我招呼她进来
吃份早点。
「你是大妹还是小妹?」
「小妹。」
这时女工也按铃进屋收拾。
「有什么事吗?」我递热茶给小妹。
「母亲叫我来,说同你商量。」
啊!
「她说,家里实在是一点开销都没有了,山穷水尽。」
「我写张支票。」
「她不要支票,嫌不够方便,要现款。」
我看着窗外良久,终于站起来,走进书房,开启抽屉,取出一叠现款,交小妹手
中。
「不够明天再来。」
她并没有道谢,默默站起来,告辞。一切名正言顺,劫富济贫,或许她们想,这
一切各人原应有份,只不过为着一个老头去世前胡涂,没有把财产分清楚,所以劳驾
她们上门来讨。
妹妹把现款收好。
「当心点。」
「妈妈就在楼下角落等我。」
「她为什么不上来?」
妹妹不响。
「我随你下去。」取过钥匙,送她到楼下。
母亲站在停车场上,正吸烟,天气并不太冷,但她瑟缩着,似有某种癖好的人,
远精神不振。
妹妹迎上去,她匆匆扔掉烟头,伸出手,妹妹把现款递给她,她往衣袋里一塞,
急急离开,并没有抬起头来。
妹妹转头看我,我把手放在肩膀上,表示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