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梨,你多保重。”
“慢着,你说你看到的我象几岁?”
“五十多。”
“别夸张。”
“有四十五六岁的样子。”
我放下电话。
跑到镜子前,再一次照看自己的皮相。
即使最刻毒的人,也不能说镜中人有五十岁。
她们是谁呢,断然不是顾玉梨本人。
一位比我年轻十多年,另一位比我老十多年,奇就奇在长得出奇的相似,连老友与前夫都看错了人。
也许她们的眼睛有毛病。
也许根本不那么象。
一个最普遍的游戏便硬是说谁谁象谁谁谁,等到当事人双方见了面,往往发现除了性别不差之外,再也没有类同的地方,不欢而散。
在姬斯蒂原著改编电视剧镜子谋杀案中渐渐盹着,亲眼看见自己越变越年轻,只比咪咪大三、五岁,心中知道做梦,唏嘘中又有几分欢喜。
如果真的可以从头来过,说什么都学乖,争取每一个机会。
刚在咬牙切齿的励志,女佣人大惊小怪地把我推醒,“太太太太,新洗衣机也开不动。”
我睁开眼睛,“好好好,我叫他们来换一架。”
“太太,要赶快,天气热,衣服多,用手洗,烦死人。”
是是是,好好好,是我的箴言。
别人说不是够性格的,我说不就该枪毙。
女儿的电话接着来。
“妈妈,你闲着吧,为我到时装店拿件衣服好不好,我明天要穿,现在我走不开。”
“小姐,你需要的是近身丫环。”
“妈妈,帮帮忙,单子在我书桌上。”
婴儿时期不是这样的,养到五六个月,忽然吹气似的胖起来,手臂和腿都一截截,粉白粉白,只要做出嗒嗒声,她立即手舞足蹈。
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不可思议。
不过总算可爱过。
刚到五六岁时带她去看《雪姑七友》,紧张得整整九十分钟都坐在戏院椅子边缘,不敢透大气,散场时给我深深一吻,似白马王子把雪姑吻醒。
算了,这都是无价的快乐,由她赐与我,就替她去做一次跑腿吧。
售货员见到我,熟络地过来招呼。
“顾小姐,今天来看什么?”
我看住她。
我从来没进过这家店。
咪咪长得不象我,而且跟她父亲姓,店员口中的顾小姐不会是她。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姓顾?”
店员一怔,细细打量我,随即乖巧地说“对不起,认错人了。”
好家伙,一天之内发生这么多怪事。
“是不是我很象一个?”
店员不好意思,“骤眼看真象。”
我接上去:“但实际上比我年轻一大截?”
因为这间店出售的时装鬼怪得很,只适合少女。
店员点点头,“不知两位可有亲戚关系。”
“我姓顾,她也姓顾吗?”
“是,真巧。”
我替咪咪取了裙子。
心中好奇得不得了,又不能出口探听,只得打道回府。
一整个周末都纳罕另一位顾小姐到底怎么回事。
咪咪问:“母亲母亲你为何沉默,是不是寂寞?”
小姐在外头跑累了,就回来折磨老娘。
浴室里师傅在通渠,水深两公分,大毛巾全部出场,场面悲壮,象打仗。
明天就星期一了,真好,又可逃回公司里,私人办公室简直已成了我的保护壳。
“太太,洗衣机明天一定来吗?”
乖乖不得了,明天不来的话恐怕要我动手洗。
想起来问:“咪咪,你爹爹最近又同谁走?”
“一个模特儿。”
“漂亮吗?”
“很会化妆打扮。”
“可你老爸并没有钱。”
“她有,她开着时装店。”
我马上说:“就是你叫我去取衣服那一家。”
“是,六折,她很够意思。”
“多大年纪?”
“才二十多岁,妈妈,人家多有办法。”
怪不得关怀我未老先衰。
“妈妈,不是我说你,你应该多出去走走。”
“今晚电视演希治阁的密使,一起看吧。”
年轻人不知道一切是注定的,努力钻研不会带来什么,嗯,顶多是争取到一间或两间时装店。
“你一天对牢电视看陈年旧片是行不通的。”
看谁教训起谁来。
星期一,女佣说,如果洗衣机事件再不安排妥当,大家就得买新的内衣裤。
衣服堆山积海搁在浴室,她拒绝用手。
整件事似失败的婚姻,换来换去,想尽办法,绞尽脑汁,难题仍然存在。
不但不想回到公寓来,最好搬到另一个公寓去住。
在露台上看到一只飞的老鹰,英俊自在地它快活地打圈子,我羡慕地对它说:“你真好,既不用交税,又不忙升职,更不必付房租……”
后来终于上班去。
老板兴奋地跳来跳去,指挥如意:好,不好,坐下,站起,喝茶,散会。口气象训练小狗小猫,专门用单字,方便汝等低级小动物把命令记在心。
就这样混过一个上午。
难怪女人都怕回到厨房去,老老实实,厨房内的功夫马虎不得,不是人人会做的,上午老板背黑锅,下午弟子服其劳,打真功夫,苦也苦煞脱,当然是坐办公室轻松。
中午到银行去。
轮至我,窗口里出纳员看我一眼,立刻说:“顾小姐,你的皮夹子漏在我们这里了,我去拿给你。”
我大吃一惊,连忙打开手袋检查,咦,没有呀,一只古兹皮夹子用了多年,好端端在手袋中。
“小姐——”
她选出一只鲜红漆皮的皮夹子,我看到它,震惊得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幸巧里面有你的照片,”她笑说:“不然只得交到警局去……顾小姐,顾小姐。”
我着魔似的伸手过去取过那只小银包。
是,是我的东西,是我失去的小银包。
但不是昨天,上个星期,上个月,去年失去的。
这只红色夹子有十多年历史,早已失踪,怎么忽然在银行出现?
打开它,里面有一张小照,年轻的我穿着白底小红点子的裙子,坐在浅水湾的沙滩椅子上欢笑。
我失声问:“你们在什么地方找到它?”
出纳小姐说:“顾小姐,是你上个星期五遗漏在此地的。”
我一听,顿时歇斯底里起来,嚷道:“不,我没有来过,星期五我根本没来过。”
排在背后诸人齐齐惊异的看向我。
出纳小姐说:“顾小姐,星期五明明由我招呼你,你来换一百美金。”
她瞪着我,我也瞪着她。
半晌,我抓着红色夹子逃出银行。
口渴,晕眩,心跳。
我走到附近一间冰室坐下。
皮夹子内除了照片之外,还有一张学生证,几张旧百元钞票,以及公路车本月票。
我记得,怎么不记得。
是1968年的夏天,打算赴美国读书,故此到银行去兑美金付报名费,那一天后,就失去它,根本不知道漏在哪里。
怎么十八年之后,忽然冒出来。
一脊背的冷汗,谁同我开这样的玩笑?
星期五,上星期五,出纳员说,我去过银行,顾玉梨去过银行。
那是实实在在的顾玉梨,不是与我长得相象的一个女子,因为有红色皮夹为证。
据出纳说,顾玉梨在该所分行兑了一百元美金。
真疯狂,是,我是做过那件事,不过不是在上个星期五,而是在十八年前的一个星期五。
那时候出纳小姐恐怕还在读小学。
我用力地摇头,想不透是怎么一回事。
时间到了,还需要回公司去。
但是老天,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写字楼有人生日,买了蛋糕庆祝,吹蜡烛之前,惯例要把愿望在心中念一遍。
秘书因而说:“顾小姐,你没有什么愿望了吧?你那么能干,什么目标都达到,公司给房子车子,每年度假的飞机票,又有家庭,精乖伶俐的女儿……”
我直愕了一个下午。
你说好笑不好笑,原来我还是别人的模范。
不觉陷入深思中。
1968年暑假,是,才十九岁,已在恋爱,他被家庭送到美国马利兰念书,我想尽法子要跟着去,但没有成功。
打击失望之余,感情没有出路,故此相当主动地外出约会,在这种心情下,根本不可能做出理智的事来。
那是一生当中最冷的夏季。
都几乎遗忘了,那时不知如何熬过来的。
不是为着失而复得的红色夹子,根本不会想到陈年旧事。
一开门咪咪说:“爸爸来看你。”
前夫细细打量我,我皱起眉头问有何贵干。
“我不能关心你吗?”
再下去就快要求复合。
“今天你还精神……也许是灯光差,星期六下午的你吓我一大跳。”
他巴不得我既老又丑了此残生,分手后竞争更强,前妻每况愈下,才能使他信心十足。
咪咪说:“妈妈打扮起来,男人还是回头看她。”
“我已说过,你看错人。”
“那白头翁是啥人?”
咪咪问:“妈妈,你有个白头发的男朋友?”
前夫冷冷地说:“是个寿星公。”
我忍不住问:“你所见的我穿什么衣服?”
“珠灰色的绸旗袍,配同料子中袖外套,”他冷笑,“不用否认了,你戴着我送的红宝石珍珠项链,嘿,我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