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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马上来接你。」

  「菊新,银行关了门,我只想借宿一夜。」

  「你在什么地方?」

  「单身女人真不容易--」

  「够了,我立刻开车出来。」

  「我知道妳住址。」

  「我们搬了家,在同一区,但地方比较大,你恰好可以住书房,幸亏电话号码没

  改。」她念出地址。

  「一小时后我上来。」

  「毓骏,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一小时后我上来。」

  「妳不是要去找李盷吧?」

  「正是。」

  「不必了。」

  「菊新,一会儿见。」我挂断电话。

  双手插在袋中,是的,正想去找李盷。

  真可笑。一下就给菊新猜中。

  李盷又有没有搬窝?

  如走错空间的浪人,摸不到熟悉的门口,即使找着熟悉的门口,出来应门的人,

  已面目全非。

  菊新说得对,为什么要去找李盷?过去的理应属于过去,为什么这样倔强?

  抑或过去根本没有过去。

  站在路边三十分钟,才叫到街车,啊,这是个真正车如流水马如龙的都会。

  但一切的繁华与我有什么关系?

  车子往郊外李宅驶去,李盷一直有两个家。

  走上这条路,犹如寻回旧梦,然而那并不是一个好梦。

  我给司机一张钞票,请他等我。

  伸手按铃。

  应门的是菲籍女佣。「找什么人?」

  「李先生。」

  她转过头去。「裘小姐裘姐,有人找李先生。」

  我不言语,只要他没搬走就好。

  女佣的身体阻挡门口,不让我进屋。

  一会儿传来高跟鞋阁阁声,一个靓妆丽人出现在门口,极白晰的皮肤,衬着黑色

  丝绒衣裳,丝袜上闪闪生光镶着水钻,这一定是时下最流行的打扮。

  傍晚她面孔上的化妆还异常亮丽,油光水滑,证明她还年轻,顶多只有二十四、

  五岁。银紫色的眼盖,银紫色的唇,眉毛画得极粗,十分神气。

  她自然是李盷最新的女友。

  「找李盷?」她问我。

  我点点头。

  她实时留意到我身边的行李箱。

  「李盷还没有下班,通常他要到九点钟才回来。」

  社会比从前更繁忙,以前七点多他也可以到女友处。

  「请进来喝杯茶,等一等。」女郎非常客气。

  我摇摇头。

  「你是李盷的亲戚吧?」

  「请告诉李盷,我来过。」

  「尊姓大名?」

  「汤毓骏。」

  「好,我通知他,但是他知不知道如何同你联络?」是个办事的人,绝不敷衍,

  非常认真。

  很替李盷高兴,这么出色的人才。

  「会知道的。」

  女郎点点头,送出来。「要替你叫车子吗?」

  「有车。谢谢。」

  她关怀地看着我离去。

  离远更觉她五官分明,不折不扣是个美人儿。

  我低下头看自己的双手。

  美人儿。

  也得靠环境与心境扶一把吧。

  车子转到菊新家附近,我刚抬头找门牌,一眼看到她身披斗篷站在那里等候。

  心头一热,叫声「菊新」。

  她奔过来,我下车,两人紧紧拥抱。

  菊新激动异常,饮泣起来,我拍她的背脊。

  「喂喂,在这种情况下,如有任何人要哭,那人应是我。」

  我俩拉扯着上楼去。

  以前一厅一房小住宅现在换了一千平方米的大公寓,露台对牢海,港口灯光灿烂。

  一进门我便笑。「很发了点财的样子,来,让我看清楚你。」

  菊新说:「老多了。」

  是因为打扮的缘故,此刻她头发扎成一条马尾巴,脂粉不施,眼睛红肿,自然有

  点憔悴。

  「看,才两年而已,老什么……有没有添丁?咦,孩子呢?」

  四处张望,这才发觉屋子里只有我同她。

  「妳的先生呢?」孩子呢,佣人呢?

  菊新不出声。

  我实时明白了,不作声。

  菊新找来手帕,擤擤鼻子,接着给我做一杯薄荷蜜糖茶。

  淡绿的茶飘起一股清香,两年多没喝这个玩意儿,竟有种陌生感觉,怔怔的握住

  茶杯,不知所措。

  半晌我说:「他们怕,所以避开我。」

  「不要去理他们。」

  我放下茶杯。「别傻了,快叫他们回来,我这就走。」

  菊新拉住我。「你这不是故意叫我为难?他们走,你也要走,我白做丑人,猪八

  戒照镜子。」

  「他们总比较重要。」

  「他不见得从此休了我,你放心在这里暂住,他同孩子在外婆家,不会有事的,

  别令我为难。」

  菊新真的急了,头发披下一角来,手紧紧拉住我的手。

  我笑。「好,鹊巢鸠占,我留下来。」

  她总算松口气,拖鞋声啪啪的进房去给我预备洗澡水。

  菊新一离开,我的脸便挂下来。

  并没有学乖,怎么做这样笨的事?才一个晚上罢了,无论张罗什么地方,眠一眠

  算数,现在跑到菊新这里来,害他们两口子吵架,她丈夫还立时三刻带了孩子离家出

  走,可见闹得很厉害。

  适才菊新流泪,不见得全是为了与我重逢。

  毕竟是老朋友,担这样的关系。

  我轻轻坐下,怕坐重了,沙发会叫痛。随即又笑起来,都是为着不习惯。有一个

  家真是是好,噜噜苏苏的可以收藏许多东西,墙角停着孩子红色的脚踏车,茶几上摊

  着课本,一只烟灰缸搁一边,刚刚打电话来的时候,父女想必正在教功课。

  也不必太过自责,只打扰这个晚上而已。

  菊新丈夫知道我的故事,不然不会激烈反对。

  菊新在卧室里说:「毓骏……」

  因离得远,没听清楚她说什么。

  立即站起来,侧目细听,自己都为这个动作吃一惊,何须这么殷勤侍候,几时变

  得这么精乖懂事,又连忙坐下。

  举止实在失常。

  就算怕我也难怪,是与普通人有点不同。

  倘若半夜起来难为他们一家,尤其是孩子,那还当了得。

  是应该小心,躲得远远的,像古人重阳登高,避开瘟疫。

  与他们家这样的交情,也不能得到稍微不同的待遇。

  人们太爱护自身,这也是应该的,总不能人人像我。

  菊新出来说:「我已辞去工作。」

  「那也好,」我说。「现在外头市头如何,像我这样一个人,可以拿多少薪水?」

  菊新坐下来。「谢天谢地,这是你唯一毋须担心的事,你何用找工作,吃利息也

  吃不光。」

  「没事做很闷的。」

  「有钱你怕没事做?你以为小职员清晨搭地铁赶命是去做事?那叫去讨生活糊

  口!」

  菊新比从前激愤得多了,生活就是这样,渐渐叫人尝遍苦涩,再天真活泼可爱的

  女孩,也慢慢变为鱼眼珠,不再闪烁。

  「见到李盷了?」

  「他还没下班。」

  「他很吃得开,照片名字时常在报纸财经版注销来。」

  「他一直希望扬名。」

  「他现任女友是--」

  「我见过她,她长得十分好。」

  菊新看着我。「毓,怎么办呢?妳已失去一切。」

  「不,我没有,我只失去两年时间。」

  「你打算从头开始?」

  「是。」

  「让我帮你。」

  「不,我会照顾自己。」我按住她的手。

  我浸在浴缸中,直至指尖皮肤发皱。

  在里面,洗澡都有看护在旁监视,怕有什么轻举妄动。

  「睡衣在这里。」菊新在浴室外扬声。

  明早一定得走,不能离间别人夫妻感情。

  我睡在孩子床上,刚够长,阔度不够一米,然而暖呼呼,软绵绵,十分舒适,菊

  新知我怕冷,开了暖炉。

  「要不要听音乐?你都不晓得此刻流行的歌曲有多滑稽。」

  「我累了。」

  电话叮铃铃的响。

  「丈夫关心你来了。」

  「恐怖不会,大概是我母亲。」

  菊新有个好母亲,这是她至大的幸福,所以成年后,她有丰富的感情可以灌注给

  朋友,与人共享。

  半晌她又回到房间来。「找妳。」

  我抬起头。

  「李盷。」

  菊新把无线电话交我手中,替我掩上门。

  很久很久之前,还是少女时期,床头也有一具电话,专门躲在被窝里讲体已话。

  「毓骏毓骏。」李盷的声音很焦急。

  「是我。」

  「怎么不等我回来?」

  忽然沉不住气,说道:「你又何尝有等我?」

  他静下来,像是在吸香烟。

  过了相当久,他才说:「出来了。」又说:「也不通知一声,好去接你。」

  我笑。其实也不是难事,如果要打听的,总会得到消息。

  「我就料到你在菊新那里。」

  我想表现得愉快一点,证明自己已经痊愈,但不知怎地,挤不出气氛来。

  「要不要出来喝杯茶?」

  「明天吧,我想睡。」

  「那么明早再同你通消息。」

  说了再见,由我先挂断电话。

  回想年轻的时候,疯得不舍得先挂电话,非得等对方先把线切断,才肯罢休。什

  么地方来的精力,匪夷所思。

  我微笑,钻进被窝。年轻即是年轻。

  习惯天蒙亮即起,轻轻去看菊新,好梦正浓,穿著灰紫色镶花边的睡袍,姿势甚

  美。

  真不容易,孩子都那么大了,仍然漂亮。

  喝一杯咖啡,压下张字条,便出门去。

  啊,第一步要到银行去,第二步要找房子,再接着,是要打扮自己,重新投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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