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天,象一百个昨天,与一千个前天,都是刻板的日子,或许,做梦是少女的特权,我目前的生活,已进展至平安是福,没有新闻是好新闻的微妙阶段。
但为什么,每天清晨,总还有惆怅的一刻。
闹钟响了。该死的闹钟,在它面前,人人平等,但愿有一日不再靠这劳什子过活。
浴室的镜子里是张脸容惨淡的面孔,更黑暗的是她的前途。
呱啦呱啦与菲藉女佣在争执的是十四岁的女儿咪咪,我假装听不见,往牙刷上挤牙膏。今天是星期六,咪咪这么早起来干什么,国际学校周末休课。从没赞成过把咪咪往国际营里送,但这是分居丈夫的主意,女儿他有份,他说。
他要讨好她,把她放在这个家里,让我做丑人,把她宠得似一只小妖精。
啊,为什么我心这么烦,眼泡这么肿,头发不再听话,牢骚如许多?
为什么太阳升起,没有带来新的希望,太阳落山,再也不带来感慨。
这样麻木不仁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
咪咪扑进我的房间,“她把我的衣服烫坏了,叫她走,递解她出境,叫她回祖国。”
我抬起头,沉下脸,“谁准你穿这种裙子。”
“爸爸买给我的。”
“给非礼只是活该,”我诅咒,“快脱下来,要不索性同他住,我眼不见为净。”
“快八点了,去上班吧,”她哄老太太似的,“一点钟我约好爸爸吃午餐,记得来。”
我抓过手袋,“不许穿这件露背装,听见没有。”女佣追上来,“太太太太,洗衣机坏了。”
咪咪也说:“对,妈妈,浴缸不去水。”
我逃离家,大门在身后关拢,松一口气,生生世世不用回这家就好了。
一上轿车,引擎拒绝发动,是,六年车,是该荣休,一切东西,包括我在内,都开始一件件崩溃,它们都可以放弃,独独我不能够。
下车去乘地铁,好不容易挨到公司,脱下鞋子,叫杯热茶,请秘书小姐:(一)叫车房来拖车,(二)有无相熟的通渠师傅,(三)查一查哪只欧洲洗衣机较经用。
没有秘书,没有倒茶的阿彬,也就没有我,我苦笑,这个世界与我相依伴的,竟是这两位左右手。
这是一个典型的星期六早上,再也猜不到会发生一连串诡异的事。
正在看早报喝茶,电话接进来,“朱陈丽华女士。”
我笑着听电话,“怎么,蜜月回来了,头上顶着夫家的姓字,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俘虏了老朱。”
陈女士答非所问:“你一定要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先答应告诉我。”
“好好好,到底是什么。”
“你光顾哪个整形医生,面孔改造得象剥壳鸡蛋似的。”
我沉默好一会儿,“我不知你说什么。”
她在电话另一头长叹一声,“果然否认,顾玉梨,十年老友无所不谈,真的不能告诉我?”
“你说得很对,事实是脸皮也确需拉一拉,可惜没有时间,这三年来我没有放过长假,而且,你什么时候见过我?”
“吾爱,昨夜我识相,见你同年轻男友在一起,不与你打招呼,真没想到他的魅力如此伟大,使你看上去年轻十多年。”
陈丽华的语气非常讽刺。
“等一等,你弄错了,昨夜我没有出去,我与女儿在家看希治阁旧片三十九级。”
她不出声,哼哈冷笑。
“我干么要骗你,你弄错人了,我比什么时候都象一只老袋。”
“不可能看错,明明是你,还朝我眨眼。”
轮到我叹息,“丽华,我们都太累——”
“我马上过来。”她挂上电话。
刚蜜月回来还这样,由此可知是真的走火入魔。
老板传我,给我机会听滔滔不绝的宏论。本来星期六办公室气氛比较松懈,但她一惯摆出最最认真的样子来,她喜欢表现急智,吃一碗云吞面,也要及时描出它的功过是非黑白;她的心得与众不同,她的感观永远不落俗套。
我暗暗打个呵欠。
三十分钟后,因为我表现欠佳,她又叫别的同事做听众。
甩了难,回自己房间,丽华已经驾到。
她一把抓住我手腕,细细端详我,原来特地赶来检查我的面孔。
看在十年交情上,我任她放肆。
“是什么道理,”不消十分钟她便承认错误,“那不是你?这才是你。”
“真不知你说什么梦呓。”
“明明昨日看见你。”
“一个象我的女孩子,年轻貌美,但不是我,你看错了。”
“真的,她全身晶光灿烂,穿着一件夏装,白底红点点,腰身细得象是会折断,在舞会跳牛仔舞,任由男伴把她拉得满场飞,裙子洒开来,象把伞。”
神经,这怎么可能是我,不怕骨头散开乎。
不过十多二十岁的确置过那样的裙子,吊带装上身衬一件齐腰圆角的小外套,随时可以脱下展览圆浑的手臂。
“玉梨,她真的长得跟你一模一样。”
“人有相似。”
“没有象得那么厉害的。”
“她有青春,我没有,怎么一样。”
“你不感兴趣?”丽华说:“换了是我,一定找她来印证一下。”
我只是笑。
她看看手表,“一起午餐吧。”
“我约了孩子。”
丽华独自说:“我几乎肯定昨夜那个是你。”
不同她瞎缠,把她送走,办完公事,赴约。
每星期六,为了女儿,两个志不同道不合,再也无话可说的陌路人被形势逼在一块儿聚会。
这是咪咪的意思,她已经失去太多,为着顺她心,我俩一直勉力而为。
前夫渐渐疲态毕露,有好几次缺席,又好几次迟到早退,反而使我松口气,真使人唏嘘,从前,看到他的衣角,都会兴奋,现在,他死他活,都稀疏平常,为什么人心变起来,会有这般极端的表现。
女儿比我早到,仍然穿着早上的露背装,“爸爸不来了。”
我暗暗说真好,随即叫丰富的食物。
“他约好了新女朋友。”咪咪说。
有什么稀奇,或者她会与他合得来。
“而你,你还没有追求者。”连女儿都对我失望。
“你呢,下午有没有事?”
“有。”
“就穿这条暴露的裙子?”
“妈妈,我真佩服你,永远小事当大事,大事当无事,你应该为别的事耽心,譬如说——”
我拍拍她的手,“他来接你了。”
咪咪一转头,立刻摆出矜持的样子,惹得我莞尔,过来人明白其中奥妙,才十四岁就抗拒不了异性相吸这道理,非要把最好的一面展露出来。
小子长得很英俊,还在发育,声音似小公鸡,穿着有名气男书院的校服,对伯母很客气有礼,把咪咪接去看电影。
女儿早熟,令我大势去得更快。
走出馆子,惯性走到停车场,待找不到车子,才猛然省起,车子根本没开出来,真是魂不附体。
是星期六下午呢,竟没有地方可去。
两次失败的婚姻,应当死心,回家午睡吧。
第一次维持了两年,第二次十五年,一开头便决心要一个孩子。
咪咪出世时似一只小猫,故有这样的小名。
到家,女佣愉快地说:“新洗衣机已经送来。”
自从她驾到以后,一年总有好几样电器报销。她说话十分有技巧,譬如说:“熨斗忽然坏掉”,“电话掉地上破裂”,完全象集体自杀,与人无尤。
渐渐学会她的口气,异常管用,象“报告已经失效”,“工作死期无法接触”等,完全没有抬头,不知是谁的错,老板听糊涂了,随便抓个她平时不喜欢的人来出气,事情不了了之。
我喜欢向没有知识但有聪明的人学习,他们那一套不讲理、原始,令人难堪,但往往行得通。
受过教育的女人事事讲风度,连唯一的武器都失掉,任由社会宰割。
总算到家了,扭开电视,搁起双腿,开始甜蜜的周末。
电话铃响,还真不想听。
“我是你前夫。”
真想仿荷里活女明星冷冷而性感地问一声:“哪任前夫?”
但身上背着三千年文化的包袱,不能豪放到这种地步,故此守礼地:“有什么事?”
“我刚才见到你。”
“在什么地方?”我纳罕。
“你没睡好,还是怎么的,看上去足有五十岁。”
什么?我坐直。
“你同一个老公公在一起,玉梨,那是很坏的选择。”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一个下午都与咪咪在一起。”
“明明是爱克森化工公司的茶会,下午三时,我通气,才没有跟你打招呼。”
我握住电话,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已经有两个人称在不同的场合见过我,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不是我。
“你看错了。”
“不可能,别忘了我们曾是夫妻。”
“玉梨,你似乎一夜间老了下来。”
“胡说什么,前两个星期才见过面。”
他自顾自说下去,“虽然已分手,也想为你好,看到你那么憔悴,心中不好过。”
我啼笑皆非,“是是是,得不到你爱情的滋润,一下子就老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