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买了一个蓝色的氢气球给她。
她把气球缚在手腕上。
她说:「爱他,树叶子每被风吹动一下,发出一声响,我便以为那是他的叹息。夜,我睡在自己的床上,会听见他身子翻动的声音,有时候他的手会伸过来,握住我的手,只是有时候。我回伦敦去做什么呢?剪玫瑰后喝下午茶?在巴黎等着他,至少他有空的时候会带我出去骑摩托车兜风,走遍圣米雪尔的大街小巷,告诉我哪个最红的表演女郎曾经与他有过一段情。」
在巴黎发生的事情何其多,都是不可思议的。
她的眼光求援似的看着我。假如她硬要把一个小流氓当作一个理想的情人--只要她快乐,为什么不呢?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标准,我不明白。
「天暗下来了,我得回去了。费亚曼达,」我坦白的说:「家中的罐头汤在等着我,
我要走了。」
「你住哪儿?」
「右岸,小门路。你找不到的。」
「我今夜睡在你家的床上可以吗?」她问。
「在我的地板上是可以的,床不行,我不能虐待自己。」
「那很好。你跟唐是一模一样。」她说。
「好女孩子绝对不到处乱睡。」
「对!」她的声调讽刺极了,「唐那个时候认得一个最乖的应召女郎,晚上十一点
之前绝对回家,做生意的时间是早上九点至晚上十点。」
我吃惊的看着她,一个出身如此良好的少女,为了一个随时随地可以找到的小流氓吃这种醋,费亚曼达中毒已深,她需要自救,这样子下去是不对的。一个人的生活或许寂寞,但是至少可以保持清誉,一个女人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名誉吗?
我说:「来吧,来我家,你可以阅读,然后我们可以看电视,我不能想到其它可以做的事了。」
她默默的跟我回家。那个蓝气球跟着她。她可以随意跟一个认识了半天的男人回家,我叹了一口气。
我问:「费亚曼达,你考了大学没有?」
「我已经得了学士学位。」她淡淡的说:「我已经廿二岁了,我只是保养得好,看上 去小。」
「我的天!」我说。一个这样程度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莫非是中了邪?我看她的侧脸,依然是那么清秀,苍白的,年轻的。彼得说得对,被宠坏了,没有吃过苦,所有得不到的东西都是好的,所以非得到不可。如果这个唐不是抓紧了她这点心埋,反过来追求她,那是直追到西伯利亚也是得不到的。
心理学,只不过是那么一点点心理。
那夜,费亚曼达在我家吃了简单的食物,看了一会儿电视,然后依承诺言,在我破公寓的地板上睡着了。她睡得那么舒服,好象是她自己的卧房,她叹息着,在翻身的时候偶然叫着「唐」。
当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我没有她的住址,但是要找她的人,却还是容易的。因为彼得认识她,彼得知道她在哪里。再讲她在这个圈子里也一定是个名人,要找个名人那还不简单?
但是,我没有找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费亚曼达的意思是:小火焰。我明白。
我第二次看到小火焰的时候,在罗浮宫正门外,我同时也看到了唐。我知道我犯了一个错误,我把唐估计得太低了,也把费亚曼达估计得低下。那些讲风凉话的人,不外是因为妒忌。
唐是那么漂亮的一个男孩子,那日他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黑色的牛仔裤镶着黄色的皮边,一件小小的黄色皮背心。头发黑而且浓而且长,驯服的贴在他的额前耳角,他的浓眉大眼是惊心动魄的,眼睛炯炯有神,嘴角斜斜吊一枝烟,脸上出奇的瘦削,与强壮的身体是个对比。这样的不羁而美丽,任何有点自信的女人看见他,都忍不住要想:我要得到他,我要得到他!
奇怪得很,费亚曼达站在他的身边,看上去与他却并不相配、应该是十分美丽的一对,而事实上却并不相配,因为费亚曼达有一份温柔与教养,在她的神情中透露出来,唐却没有,他完完全全是一个自私的、自我中心的男孩子,他十分的年轻,并没有看清楚他前面的路,他的视力欠佳。
费亚曼达在那一刻是快乐的,她以最温柔的眼神来看着唐,唐却不知道,唐急着与他身边的人群说话,装手势,他在说意大利文。这小子是有一手的。但是费亚曼达可以爱他,她不该把灵魂也卖给他,不不,她不该把灵魂送给他,「送」也是不对的吧?他不见得会好好的保存它,不过是随意地塞在牛仔裤的某一角,牛仔裤送到洗衣店去了,说不定忘了取出来,洗个稀巴烂,所以咱们的小火焰走到哪里都魂飞魄散,心缺一块难再补。
为什么每个人都得象我这个德性,顾虑这个顾虑那个的?为什么?
我心平气和下来。
以后好一段日子过着安静的生活,我很寂寞,下雨的时候跑到圣母院去站好久。幸亏是在巴黎,房租解决之后,有钱没钱同样可以快快乐乐的过,从香舍丽榭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没话说。
彼得说:「你在恋爱了,端木?」
我反问:「我跟谁恋爱?恋爱要有对象?我的女孩子呢?」
「是费亚曼达是不是?」他问。
「别胡乱说,怎么可能。」我马上否认,「你别乱盖。」
「我可以看得出来。」彼得说:「费亚曼达就是适合你这种类型的人,是不是?」
「很多男人看不到她的气质。」
彼得耸耸肩笑,「我不知道什么叫气质,太玄了,我看女人,只晓得看相貌与身裁,
有些武侠小说作者,喜欢想到「剑气」,算了吧!」
「你能说费亚曼达丑吗?」
「不,不丑,坏就坏在这里,她很漂亮,所以唐让她跟着,要是她丑,倒可以过好
阵子安静生活。」
「是的,我从没有见过比她更机伶更可爱的女孩子,要是她心情好的时候,稍微胖一点……」
「她越来越瘦了。」彼得说,「我昨日看见她。」
「在哪里?」
「在博物院,她只剩那么一点点,真是可怕,唐不知在骂她什么,她只是微笑。」
一个人心死了的时候,那个人骂我,我也只会笑,既然费亚曼达的心已经死了,她人为什么还不走?
彼得说:「这倒好,我会把话传出去,谁家妞要减肥,就去泡唐--「唐氏减肥」,
一定生意兴隆。」
「你少开玩笑好不好?」我说。
「我又怎么了?我只是惋惜,娶了费亚曼达又有什么丢脸呢?他以为在森林里晃,好花多得很吗?恐怕不见得呢。」
她看见了我,非常高兴的向我打招呼,并且与我说话,她记得我,她是个好女孩子。
她说:「我把那个气球带走了,可是第二天它还是死了,气球,它们永远活不长久。」
「我明白。」我说:「所有美丽的东西都不长久。」
「奇怪,」她看着我,「你明白了,但是唐不明白,唐常常说我有病、有点怪、可是
你明白。」
「他自己有病,他患了绝症,他的病叫无爱无心病。」
「别咒他。」费亚曼达笑,「当然他有一颗心,大把的感情,可是他偏偏不爱我,你
不知道他追求一个脱衣舞女的狂劲呢!」
我倒抽一口冷气。
「跟我们一起去吃东西好不好?」她问。
「不不,我不属于你们,我到巴黎来是读书。」
她耸耸肩。
她当天穿了一件薄簿的芝士布衬衫,牛仔裤上面七八个口袋,破得不能再破,似乎是净用袋子缝缀起来的,斜斜戴一顶纸绒帽,活象小太妹,嘴巴里嚼着口香搪,偶而露出雪白的牙齿,雪白的牙齿!费亚曼达呵,你是大学生,你要自爱,火再好看,也是玩不得的,火是没有你份儿的,你又不是江湖买艺的人,何必跟他们混在一起,真的何必跟他们混在一起。
有一种人是专门玩火玩蛇的,但是费亚曼达,你不是那种人。
唐转过来,向她一招手,她毫不在意这种无礼轻蔑的举止,马上就跟他坐摩托车走了,她还是他的女人。只是她还爱他,他可以这样对她,她可以这样忍耐他。终有一日,当这一种疯狂的感情消失,她会发笑,然后掉头不顾而去,人生是这么长,人要在无奈中把时间打发掉。
费亚曼达选择了她的方式,她的痛苦其实也就是她的快乐,我明白了,我实在不应该再替她担心。她既然是个大学生,她就应该懂得她在做些什么,有些人活得象一只蝴蝶,为什么不能够呢?
「那是他的时间,他家的事,他若果认为不是在浪费,便不算浪费,你明白吗?」
「他会后悔的,唐这个人。」
「不」我摇头,「他根本没看懂费亚曼达,他怎么会后悔?一个人若不知道明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