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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苦笑,「但譬如朝露呵,老兄。」

  安琪也叫我老兄。

  安琪找我出来,问我:「她叫我问老兄你,为什么去年夏季没与她打招呼。」

  「去年是去年,我还没准备好。」

  「你也太谨慎了。」

  「我正是那种人。」

  「她问如果今年你见不到她呢?」

  「那么没关系,我会记得她。」我悠悠答。

  「傻子。」

  「你姐姐如此说?」

  「我说的。」小安琪理直气壮。

  做傻子好过做登徒子。

  「当初你与我说话的时候,你误会了我是她对不对?」安琪又问。

  「是的。」我说。

  「后来知道我是我,又失望了是不是?」

  「是的。」

  「你真太没有意思了。」安琪说。

  「可是别忘了我是老头子,我当然只喜欢老姑婆。」

  安琪瞅我一眼。

  「你姐姐还怎么说?」

  「她说她要想一想。」

  我没出声。如果我想了一个夏天,她也有权想一整个夏天。

  我是彻底的悲观者,有她作我的良伴并不能改变我的人生观,但是到底两个人一起走一条路,比较没那么沉闷,我们有商有量,互相敬爱,甚至可以生一两个悲观的小孩,大家共渡一生。

  太美妙了。

  我说:「安琪,请你在她面前,为我美言数句。」

  「那自然。」安琪看牢我,「希望你这个未来姐夫对我有好感,」

  「姐夫?」能得到这么可爱的小姨子,未尝不是美事,呵,简直美不胜收。

  我与安琪分手,到家中静候好消息,并没有焦急的感觉,我与安若的人生观相若,不在乎朝朝暮暮。

  一星期后老板对我大发雷霆,说以后星期三上午不准我告假,太多会议,太多客户要找我。

  为了生活,我委屈地应允放弃例假。呜呼噫唏,我人生最后的乐趣也消失了。

  我在最后一天假期内到沙滩去。她坐在帆布椅上。

  我缓缓走过去,肯定她是安若,不是安琪。

  我同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我老板不准我请假。」

  她并没有看向我,但是说:「你也享受了好久了,做人要知足。」

  「你呢,你干哪一行?」

  「自由职业,随时可以出来。」

  「那多好。」我说:「以后我可否约会你?」

  她微笑,「既然你不能来沙滩了,也只好这么办。」

  我狂喜,仰头看天空,突觉有一丝金光照进我的生命。

  我说:「早在去年夏天便应与你说话。」

  「一年算什么?我们亦未曾老。」

  「我知道什么地方有冰淇淋吃。」我说。

  「还在等什么呢,赶快带我去吧。」她微笑。

  我与她一起站起来,只觉四肢百骸,打心底里舒畅出来,每个细胞都是活的。

  因为我找到了她。

  破碎的心

  她的店叫「小小书廊」,就在海洋货运站大厦最右的角落。

  那日我逛街,无意之中逛到她那里,首先吸引我的,不是她店里的那些画,啊,绝不,而是她这个标致的人。

  一看上去就知道她不是售货员而是店主,那是因为她的气质,她约有廿六七岁了,鹅蛋脸,大眼睛,乌溜溜的长发编一条粗辫子垂在脑后,白色麻布宽领套装,平跟凉鞋。

  我立刻注意到她脖子上挂的一条项链,红色珊瑚的小珠子,串住一颗金色的心型坠子,本来很普通,但是那枚心在左上方却是有裂痕的,细细的痕中嵌镶着碎粒的蓝宝石,像是心碎了,又复元了,但永远留下难忘的瘀痕。

  我呆住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别致与浪漫的饰物,我竟禁不住小小声冲口而出:「破碎的心!」

  她抬起头来,见是一个陌生人,随即微笑,答道:「哦是。」

  我因她的大方而不好意思,马上装作买画的样子,目光四处游览。

  「随便看看。」她说。

  画廊在这里也很难做得到生意,她的翻板画大部份是游客喜欢的帆船与蛋家女,但也有许多大师的作品;毕加索、米罗、狄加、梦奈。看的人多,买的人少。

  因为她跟在我身后服侍着,我不好意思,选了四张毕加索早年蓝色时期的作品,镶了框框挂在公寓小客厅里,聊胜于无。

  「框子约一星期起货,你请先来一个电话,我们派人送上。」她说。

  「我自己来拿好了。」我付钞票。

  「也好。」她微笑,「谢谢。」

  她交卡片给我,上面写着:「王可儿」。

  她叫王可儿。

  我一时冲动,也给她一张卡片。

  我离开她的店,临走时转头,再看一看那颗破碎的心。

  她笑了,不似有一颗破了的心的模样。

  我等了很久才够一个礼拜,打电话去小小书廊。

  「我是那个买了四张蓝色时期复制品的人。」

  「呵,林先生。」她记性很好,抑或生意不好,客人少?「已经做好了,请你随时来拿。」

  「我下了班来。」

  下班我拐到她那里去,她换了衣服,白色T恤,蓝色打折牛仔裤,白帆布鞋,脖子上仍然挂着那件装师品。

  我看到她秀丽的而孔,有一股意外的喜悦。

  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似一个登徒子:「王小姐,打烊后赏脸与我喝 杯茶好吗?」

  她笑了,「好的。」

  我受宠若惊,她不似每个约会都会得应允的女子。

  六点正我们已经坐在咖啡座里闲谈。

  她说,「……我见没有什么好做,便开了一家华画廊,念美术原本是最奢侈的一件事。」

  我点点头。「生意好呜?」

  「过得去,不必亏本,同时我可以支几千块薪水。比起上班好一点,到底不必看老板眉头眼额。」

  我指指,「这颗心……」

  她笑了,「很漂亮是不是?」

  我点点头,「完整的心没有内容,破碎的心却太多沧桑,天下难有两全共美的事。」

  她摸了摸坠子,「原本是柏隆玛毕加索的设计——据说,这件是仿制品。

  我问:「为什么喜欢它?」

  王可儿喝一口咖啡,说:「因为我自己亦有一颗破碎的心。」她很坦白。

  我一震。

  我对她很有好感,自己立刻觉察到了,因此不便问下去,随即改了个话题。

  「喜欢毕加索是吗?」我问。

  「嗯。」可儿说:「喜欢伊画的鸽子。伊的女儿叫PALOMA,是西班牙文鸽子的意思。」

  我摇摇头,「因此你连她也眷顾了?真正爱屋及乌。」

  可儿微笑。

  我心中想:这么漂亮兼有气质的女孩子,谁会伤害她呢?不是我。

  我看看表,搭讪的说:「都快七点了,反正要吃饭的,不如叫些简单的食物。」

  可儿知道我在留她晚餐,又笑了。

  她的话不多,但是有问必答,非常潇洒及老练的一个女郎,再坦白你也不会猜得到她心中的秘密,但我知道她不讨厌我。

  比起她,我写字楼里那些女生实在太土了。

  伊们的打扮与衣着再时髦,也没有灵魂感,徒然像一只只精工的花瓶。

  饭后八点半,可儿说她有点疲倦,我便送她回家。

  在门口,我说:「今天星期三,星期六你的店也做生意吗?星期天如何?我来接你,我们去看一个齐白石展览。」

  「星期天也开幕?」她讶异。

  「做生意的展览。」我解释。

  她作一个恍然大悟状。

  「星期日,上午十一时,我们先吃饭。」我说。

  她笑着开门进屋。

  她住在老式房子内,我下楼站在街中往上看,她在宽大的露台上向我摆手。

  回到家中,我有一份前所未有的安逸,我告诉自己:林某,你已找到你要的女郎了,睡得额外舒畅。

  即使她有一颗破碎的心,我也决意要医好她。

  小王子说的;「时间医治一切忧伤。」

  他绝对错不了。

  星期日早上我把她接出来,很明显地,她喜爱的颜色是蓝与白。

  蓝色小小的上衣,与白色长裤,仍然是那条项链,奇怪,它竟然配什么都好看。

  我们先去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

  她也喜欢齐白石,还有八大山人,「近代的数赵无极。」

  她跟我说,她家认识赵无极,四十年代,在上海住的时候,王家在赵家隔壁,赵老先生是银行家,可儿父亲是他的下属,

  赵先生几个儿子都很出色,有科学家也有艺术家,数赵无极最出名了。

  可儿回忆道:「我母亲说的,赵无极第一个妻子人称「兰姐姐」,学声乐的。」

  她又说了其它趣事,我听的津津有味。

  我们缓缓散步过去参观齐白石。

  一到会场我们不约而同会心微笑,四目交投,作掩嘴葫芦。本来以为可以好好在此消磨一两个小时,谁知道一眼看过去,简直没有一幅是真迹。

  标价倒也不贵,每张只售两三万港元。

  可儿轻轻在我耳边说;「所有鱼虾蟹都是假的。」

  我小小声说:「都像是蒸熟了的食物。」

  她笑。

  我说:「走吧。」

  两人笑着离开会场。

  可儿说:「我有一个长辈,家中不但有齐白石,又有吴昌硕、石涛、黄宾虹这些,可惜他不轻易招呼客人,我也是只在十年前作过一次座上宾客,以后约他,他就不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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