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死相。”
旁观者清,我认为梁亨利对丽丽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他是一个很有礼貌的王老五,答应出来不外是因为无处可去,跟我一样。
这一顿饭由丽丽付账,我顿时有凄凉的感觉.我看到了两年前的自己;万事俱备,独欠东风,见到条件略好的未婚男人,立刻找机会展露自己的独立、潇洒、能干,还有另一方面的温柔、懂事与美貌,务必把那个男人俘虏过来,作为一种最佳陪衬,骄之亲友--我既有事业,又有佳婿。
因年纪已经不小,心急了,只要男方相貌过得去,人品不错,最主要是有一份高贵的职业──洋行职员或公务员就不必了,最好是专业人士,马上一拍即合。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跟忠华就是这么结合的,后来才发觉性格根本合不来。
他事事靠机缘,温吞水,无冲劲,得过且过,两袖清风,一贯宗旨是“大不了回家靠父母”,而在外靠的当然是朋友,我便是那个倒霉的朋友。
一场好梦落了空,失望袭胸,那种痛苦是不用说了,于是只好离婚收场。
当其时操之过急。
若不急呢,亦行不通,好的男人那么少,手快还有,手一慢就飞了,左右为人难,所以你看丽丽,焦急之情容于色。
我整晚什么都不说,独自神伤。
张大眼看仔细呵,虽然表面条件好,不一定适合你呢,丽丽。
我们连恋爱的时间也没有。
我苦笑,小时候为一个男生失眠、心跳、脸红,现在?为自己的前途失眠,为加薪水心跳,为失责而脸红。
做梦?我们也做梦,恶梦居多,梦境又与现实生活相同,要不就梦见珠宝皮裘……
粱亨利忽然问我:“朝露,你在想什么?”
我吓一跳,“我?”怔怔的,“我--”
丽丽满意的笑,“朝露、永远是这样慌慌张张的。”于是她有机会显示了她的大方得体。
太难了,这么长久的朋友都要利用,我感叹,这顿饭吃得不容易。
但我也没有生气,丽丽若不为她自己,还为谁呢?
不遇我看得出梁亨利与她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
没想到梁氏搭错了线,转到我这边来了。
他说:“你不会拒绝我的约会吧?”
我犹豫了一刻,“喝茶是可以的。”
他说他喜欢我的随和及含蓄。我有点高兴,我早忘了自己尚有优贴。
喝过三次茶之后,我俩成为普通的朋友,他喜欢美术,我们有时可以谈很久,进一步就去吃晚饭。
丽丽知道了是要生气的,我想。
于是与敏仪商量。
敏崴说:“活该,开头她就没安好心肠,一心要以你的平凡衬托她的不凡,而其实她自己才是最平常不过的女人,香港起码三十万个。”
敏仪也在气丽丽。
女人的友谊说穿了就是如此。
丽丽终于知道我与梁亨利在喝茶吃饭。
不一定她没有亨利活不下去,差远哩!可是她自然就不服气。
她跑去亨利处说我的坏话,最有力的证据就是:朝露离过婚。
亨利很震惊,他特地跑来问我:“你离过婚?”
“是。”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没问呀,我也没告诉过你我穿几号衣服。”
“那不同。”
“什么不同?”我问:“你以为我是处女?”
“这……”他失望。
“你打算娶我?”
“不……”
“何必多追究呢?”我问:“我们只是朋友,你不会介意男朋友离过婚吧?”
他楞着。我既好气又好笑,居然很想安慰他几句。
终于我说:“亨利,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俩的友谊随时可以终止。”
“但你是这样一个可人儿。”他很惋惜。
我笑,“太可惜了,你的可人儿比麻疯病人还不幸,伊的绝症叫‘离婚妇人’。”
他还是呆着。
我觉得可怜的不是我,而是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快乐可言?耿耿狷介,怕吃亏、小心翼翼、斤斤计较。
从此之后,我没有见过亨利,自然也没有再见丽丽,她头一个要避开我,因为心虚,她还在外头说:“是呀,她约会梁亨利,但是梁亨利父母最怕女人身家不清白……”
踩女人的往往是女人。欺侮女人的也往往是女人。
我没有想过可以嫁给亨利,从此就一劳永逸。嫁人如果可以一劳永逸,解决问题,女人的烦恼就会逐渐减少,但没有这么理想的事,不可能。
所以丽丽实在还是天真的,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苦笑。
手边多了余款,去买衣裳穿,有一件芬蒂的皮大衣,黑色的皮面上写:罗更.伊大利亚.翡冷翠…领子上镶一朵朵的皮花,可是穿到什么地方去呢?穿来上班吗?
我呆呆的坐在家里。
忠华终于摇电话来问:“好吗?怎么不出去玩,在家干什么?”他真是一个好人。
我很难过,我说:“没人约我呵。”
“我约你好吗?”
“别开玩笑,忠华。”
“真的,我也想看电影,亦无人陪。”
“我不能与你出来。”我说。
“为什么?”
“徒惹亲友耻笑而已。”
“朝露,你实在太要面子,你就是嫌我没给足你面子。”
“忠华,我们别吵架好不好!”
“你的工作如何?”
“很好,升职了。”我说:“闷管闷,可是你说没有它怎么办,我的一切喜怒哀乐都发泄在工作上,还有衣食住行全靠它。”
“你也很能干。”
“能干什么?我并不是好妻子。”说的也是实话。
“不,我们在一起很高兴。”忠华说:“你们这一帮女孩子,在外头做事野惯了,不想耽在家中过沉闷的生活,说真的,我又不中用,一不能带你到舞会去,二不能赚钱给你用,那段日子你过得很劳累,上下班不算,又得装扮自己……真是的…”
“忠华──”我语塞。
“我常惹你生气,连驾驶执照也考不到,从结婚到离婚,我始终是住在你家中,一切大小事情,都由你一个人办妥…”
我并没有感动,我只是说:“不要提了,忠华。”
那一段时间,做得我体力不支,时常病倒,一大早出门,天黑了才下班,到了家还要做家事,忠华一概不理,任得我风吹雨打,中午吃个三文治,嫁了丈夫,一切义务仁尽义至,丝毫享受不到一点点权利,我受够了。
但一切都成过去,多说无谓,我也懒去自怨自艾,忠华也不必忏悔,一切已成过去。
忠华问:“你是不会原谅我的了。”
我想说:我原不原谅你,还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之间已经完了。
“有什么计划没有?”
“换一幢新房子,比现在这憧大一默。”
“你真能干。”
“我们改天再说吧。”我不想再扯下去。
换房子有什么稀奇,有了一点积蓄打底,当然可以换房子,只是一个女人这样子出钱出力,真没味道。
忠华是永远不会明白的,永不。
我照旧将所有房间打通,三百尺大的睡房在香港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大得可爱,我置了新的家私,一张白色贝壳型的双人沙发专门要来看电视用,一尘不染,异常整洁。
但这又有什么乐趣呢。
为了新房子,忙得不亦乐乎,倒也有一番精神寄托。
沙发是古式的,罩着白色的套子,复古的荷叶边灯罩,一只大花瓶中插着许多白色的花,幽幽的发出香气,我坐在这么美丽的客厅中,忽然哭了。
各人有各人的快乐,我却没有。
我又买了一整套的毛巾、浴衣,最好的肥皂与爽身粉,从新开始做一个女王老五。
我变得异常沉默,在写字间中简直无话可说,回到家中也没有打电话的习惯,有时候寂寞彷徨,真想要大叫出来,闷久了要发疯的。
我想到忠华在的时候,两人各管各的睡,各管各的出门上班,也跟女王老五没有什么分别。
我的生活一直很痛苦,根本没有什么阳光普照的机会,小时候家境是困苦的,有一个很噜嗦暴躁的母亲,在她家中讨生活很不容易,没有什么是使她高兴的,每天洗衣服的时候便抓了我过去,指着洗衣盆说:“看,看,为了你们,要每天洗三竹竽的衣裳。”兄弟们多而挤,都堆在一块儿长大,都抱怨这个穷困的家,也没来得及培养感情,就各自匆匆飞走,去寻求温暖与理想,都似陌路人一般。
我于是缺乏交通的能力,见到陌生人巴不得可以躲起来,没有自信心,亦不重视社交活动,因此迟到三十多岁尚无对象,自己都放弃了希望。
初遇忠华,头一个感觉便是:唉呀,机会终于来了。他家底好,又比我大几岁,学问有大学学位证明,脾气与品德无瑕可击。
我心花怒放了。
错不了,等了这么些日子…牺牲一点也是值得的,于是结了婚,但这竟是我毕生中最大的失望。
我不喜见他的家人,生他们的气,总觉得他们看着忠华出丑,并没有扶持他一把,把他交给我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