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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道谢。

  她说:“你看,我回不了家,搬这些东西,简直搬死人。我去旅行,不管去多久,也只好交着租,叫我把这些东西搬哪儿去?头痛。大哥请坐,别怪我乱,喝什么?我有中国茶。”

  “就中国茶,是什么茶?”

  她歉意说:“前一阵子妈妈寄了上好的旗枪来,奈何喝了胃痛,现喝普洱。”

  我点头,“就普洱。”

  “我是加玫瑰花的。你呢?”

  “没试过,试一试。”我说:“烦你了。”

  她笑着走到隔壁厨房去了。

  这房间里简直一尘不染,妻看了恐怕要妒忌的,明窗,又暖和,不知租金如何,因在顶楼,有一只窗门是斜的。

  她的书桌也是斜的,像建筑师那种,考究之至,就放在房间中央,床倒是贴着墙,墙上挂一个日历,那日历上有史诺比,睡在屋顶上,他在想:“明天或者是一个好天,今晚睡久一点。”胡士托早在他身边梦周公去了。

  我微笑。

  她捧了茶来,我舒舒服服的坐在摇椅上,摇呀摇的,喝着她喷香的玫瑰普洱,忘了来意。

  她坐在地毯上,其实还有好几张舒服的沙发;她就是不坐。她也喝看茶,手上那只钻戒晶光四射。

  “大哥,你不必开口,我早知你为何而来。”她说。

  我说:“你很懂享受,这房间很美。”

  我的水仙给插在一只蓝花的瓶子内。

  “我见了令堂了,她很开心。”

  兰花笑,“我晓得你怎么想:‘到底不愧是个做戏的,长得还不错,就是有点堂

  子里女人的味道。”

  我不响,微笑,的确是有点流气,她母亲。

  “四十八了,”兰花感喟的说:“看不出来吧?”

  “春上去不过三十二、三左右。”我说。

  “是,许多人说只有三十,那是过分了,可是瞒十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中国女人的魅力。”我说。

  “大哥,谢谢你替我跑这一趟。”

  “你跟思恩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

  “解除婚约了?”

  她微笑。

  “过一阵子就没事了,是不是?”

  她微笑。

  “兰花,你知道你自己,你是一个难得大方的女子。我看思恩不娶你,也难娶别人,谁还受得了他?他也看不上别人。你一个人在此,就……迁就他一点,看我面上。”

  “是呀,我一个人在此,大哥,平时你还公道,今天就来这套,打死不离亲兄弟,你还是帮思恩,我还不迁就他,你倒说说看。”

  我不响。

  “是呀,我不嫁他是不行的,你们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是不是?是的,我得嫁他的。”

  “他在哭呢,泪天泪地,做男人像他……不用提了,自家兄弟有什么好说。”

  她不出声。

  我说:“我也不能看你们太久了,我想回香港家去。你们这般闹法,简直叫人心神不宁,你想想我做大哥的该怎么办?”

  她脸上忽然变色了,渐渐的苍白起来,她放下了茶杯。

  “大哥……回香港?”

  “是嘛。我总不能在这里陪思恩一辈千,也出可独立,都念博士了。”

  “可是……大哥,不会吧,孩子刚接回来,”她慌张的说:“大哥是说笑。”

  “不,真得回去了,孩子就要学讲话了,一开口英文,却是黑发黄皮肤,有些稀罕,我觉得是耻辱,回香港读中文去。”

  “也不会马上走的!”她急得差点没跳起来。

  我纳罕着,怎么会有这种反应?我走不走,与她有什么关系?然后我想到她的寂寞,她的孤独,我到底也是一个说话的对象,我走了,她到底有点不舍得。怎么好怪她。

  我想了一想,“也不过是几个月的事了。”

  她笔尖沁出了汗,没说什么。

  我说:“也不算是匆忙的决定,筹谋已久,苦无机会,若你与思恩好好的,我放了心,走得开了,我把思恩交给你了。”

  她抬起头来,惨淡的问:“大哥,你又把我交给谁呢?”

  我一时答不上来。她却没追问,就跑去为我做茶做水。是呀。她单身一个女孩子在这里,谁又照顾她呢?我呆着。思恩是如此靠不住的一个男人。

  我低下了头。

  我的话说完了,她的运气不好,她应该随到一个扎实的、可靠的、结棍的男人,不是思恩。然而她与思恩站在一起,却是出奇的配对,我该说什么呢?这种情形,第三者夹在中央根本是多余的,然而我硬挤在当中,我想思恩娶个好的女孩子而已。

  她配思恩。

  如此而已。

  我把茶再喝完,就起身走了。

  她倚在窗口看我开车离开,屋子窗沿花盆里开满了白色的、铃型的“山谷百合”。

  我呆了很久。

  可是没多久,妻说:“他们没事了。”

  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呆了一呆。

  “真讨厌!”妻说:“要什么花样,我们快离开吧,不关我们的事,什么三长两短,就找了你去,他们开心的时候,人影都不见一个,什么意思!你去做保人,做得好,谁感激你?不好,又是个罪,头都大了!”

  “不是说好就回家了?还噜嗦什么呢?”我忍不住讲一句,就讲错了。

  她脸就发青了,“我噜嗦?我们几时红过脸?为了个不相干的女人,几番不欢,她与咱们什么关系?她又不是正式弟媳妇!好!我噜嗦,我不理,我什么都不说,任凭你们闹翻天,与我何干!是我多事,我该打嘴!”

  她回到房去,把房门关得震天价响。

  妻对兰花有种无名火,压了下去,也随时随地会得升上来的,我不明白。

  她受的教育,为了兰花,荡然无存。

  我不明白。

  妻也不明白。

  第二天她向我道歉。

  我叹口气,“老夫老妻了,还提这些!”

  “不是这么说,”妻落下泪来,“结婚这么些年,你知道我,我也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人,偏偏就现在出这种丑,读了这些年的书,全丢到阴沟里去了,你说怎么办?那火气是怎么升上来的,竟不知道。”

  我不响,低下了头。

  “我对兰花──我总是不喜欢,我真是不喜欢她,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凭什么她有那么多的自由?要风得风,要两得雨?这也不是妒忌,是一种恨恶。”

  我说:“算了,以后想见她,还见不到呢,我们都快走的人了,她不见得会回香港,现与思恩又和好了。”

  “她与思恩,究竟弄什么,我也不明白。”妻说。

  “我倒是有点明白了,然而我们是局外人,明白也不好说话。思恩的要求高,你不是不知道,玩管玩,老婆若出不了大场面,丢的是他的脸,他怎么受得了!所以娶的一定是兰花,然而兰花倔强,他始终觉得没有真正得到她,意气不平,所以乱搞。兰花……她想嫁人。”

  “想嫁人?何必嫁思恩?天下多少可靠的丈夫。”

  “不见得呢,你倒数我听听。真正四平八稳的男人,又惹不起兰花。”

  “若不是真爱……”

  “什么叫真爱呢?”我笑。

  妻忽然问:“你呢?你可爱我?”

  我摸摸后脑。“爱你?怎么隔了几十年才问?你是从来没问过这种问题的。”

  “真的,从来没问过。”她笑了。

  “要我离开你,”我缓缓的说:“那是绝办不到的事,我与你这些年来,经过的不止是风花雪月,我与你……就是一辈子的事了。倘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好好的活下去,为孩子,也为了我,我自己……自然也一样。咱们的感情是现实的,生活的,咱们不是罗密欧朱丽叶,但丁与比亚曲丝,梁山伯与祝英台,咱们是一对普通的夫妻,我很歉意。”

  妻眼泪滚滚而下,她微笑着,“够了,够了,我已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了!”

  “所以你不必疑心──我岂有不知道你的,你不喜欢兰花──是的,兰花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子。”

  “她爱慕你,”妻说:“瞎子也看得出来。”

  我震惊,“我真不知道!你疑心过份了!怎么会有这种事!不会的!”

  “也许我瞧不惯他们新派作风。”

  我不响。

  思恩与兰花真和好了。

  没闹新闻。

  没新闻就是好新闻。

  我与妻却收拾道具,打道回府,孩子牙牙学语,烦是烦得头痛,却是一种喜气洋洋的头痛。

  历年来积下的东西可真不少,什么都舍不得扔,家俱电器用品倒无所谓,一些书、信、文件,却绝对不会抛弃,思恩说:“大哥,我搬进来算了,你要我买你的家愀?还是租?还是赠?”这倒也是好办法,我把不带的全赠与他了,反正他迟早要结婚的,家俱还都新,不算旧。这解决了问题。

  兰花来了,坐在一角抽烟,喝咖啡,穿条牛仔裤,一件衬衫,一脸的落寞,也难看得出真表情。与思恩倒是有商有量,两个人咕咕哝哝的耳语着,感情仿佛进了一步。

  我不晓得她是抽烟的。打火机夹在牛仔裤后袋里,吸得很寂寞的样子,她是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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