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没诚意了。对于做生意的人说,请几个秘书做琐事才有派头,作用与白金信用卡,司机驾驶之平治车一样。但对艺术家来说,除出专心创作,一切归于无聊。
连这种细节都不能适应,深觉痛苦,还怎么办大事,公司里的英才,在我眼中,都是俗物,而我这个自认为是潇洒不羁的人物,却被他们当怪物。
泽叔交下来好几个叫我学做的计划,都堆在那里,麦公过数日便来收去另找替工。
我不是那块料子,他们都说对了。
但大弟却做得兴致勃勃,穿上西装的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现在他决定在暑假后在本市升学,边读书边做麦公的学徒。
我打呵欠。
只想回家收拾行李逃往欧洲度假,一年半载也不回来,谁会留住我呢?没有人,不过这一走,等于自动弃权,以后再不能有一事过问。
要考虑清楚呵,洪恭敏。
至此才知道没有选择才好呢。满柜衣服的女人最爱说‘‘不知穿什么好”,只有一件蓝布长衫倒也罢了,天天就是它。
泽叔时常斜眼对我阴阴冷笑。
我竟不济如此。
父亲若果在生,气都气死。
那日我用手撑头,在写字台面前瞌睡,锁锁来了。她斜倚在门框, “恭敏,好吗?”声音如音乐。
我如注下一针兴奋剂,立刻跳起来, “锁锁!”
她出落得更标致,头发长多了,衣服款式奇异,小小一件背心,下身穿一条沙笼,身材紧紧包在薄薄的布料下。
我一边摇头一边笑, “锁锁,你似只水蜜
桃。 ”
“少废话!”她白我一眼, “有要紧话同你说。”
“你怎么到这里来,人们会疑心的。”
“恭敏,笑话不说了,好消息,洪昌泽已答应与我共同监护女儿。”她非常兴奋。
啊,一切如愿以偿,她终于得到她所要的一切。
“恭喜你。”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如一个小孩子得到她梦想的礼物, “恭敏,我熬出头了,真的没想到他会放手,真没想到我可以过正常的生活。”
真替她高兴。
“孩子有半年可以与我同住。”她说下去,
“你看多理想,超过我所想所求。
“几时动身?”
“就是这两天。”
“泽叔对你不错。”
“是的,我错怪他,同他斗了这些日子,想尽法子要挟他。”她略有惭愧。
“算了,”两个都是善用手段的人, “此刻你们各得其所。”
“你呢?”
“累。”
“什么?”
“早上不想爬起来,回到写字楼,脑海一片空白,我一天不知要喝多少提神饮品,还是不管用,完全没有别的欲望,只想回家蒙头大睡。”
锁锁骇笑, “好没出息!”
“不行呵,我的生理钟数与朝九晚五完全不对,我每日要待太阳落山才有灵感做事,大白天日头一照,思路融化,你看我,鼻眼都肿,一堆烂泥般,这里又不请夜班司阍,我派不上用场。”
锁锁听着,既好气又好笑了, “你这个扶不起的阿斗。”
“我还是恢复原状算数。”
“这是什么话,洪昌泽要笑你的。”
“笑也只好给他笑,我快累死了,钟又走得慢,半晌才三十分钟,熬一日比十年还长,你看外边鸟语花香,碧海青天,我却如坐牢般浪费青春,人家为米粮没法子,我何必再跟泽叔赌意气。”
“当初也是你要进来的。”
我斩钉截铁的说: “我错了。”
锁锁斜眼看着我。
“我向泽叔道歉退出。”
“以后再也进不来,石门永闭。”
“嘿,可是我大弟做得不知多起劲,有他在,我们也不吃亏了。”
“恭敏,我怎么形容你好呢。”
“别理我,你未婚夫在什么地方教书,麦迪臣?改天我来看你,辞工后第一件事便是周游列国,你知道我多久没出去走动?八个月,人都生锈了……”
锁锁默默看着我,嘴角孕一个笑意, “你上班多久?”
“二十一天,小弟浪费二十一个夏日。”
“这就是你整个事业?”
“是的。”
“以后怎么办?”
“别管我。”
“恭敏,咬一咬牙关,上了手会好的。”
我摇头,诚然,什么都会习惯,狮子老虎在马戏班里跳火圈打筋斗做得不知多纯熟,但它们快乐吗?
“洪昌泽会笑你的。”
“他不会,他绝不打落水狗。”
“你何必做落水狗?”
“但乐得自在。”
锁锁不出声。
我低声说: “对不起,枉费你一片心机。”
她仍不说话,显然是对我失望。
“人各有志。”
她细声说: “我挣扎到如今,什么都肯做肯受,然而因先天所限,不成大器,你有那么好的资质,那么好的条件,只要落一点点力,便可做番大事,洪昌泽也知道,所以努力排挤你,不让你有任何机会接触到公司的事,难得他这次软化,让步,你却自动弃权,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你却不稀罕。”
我听她这番教训,满心不以为然,但不与之辩驳。
她跟着叹口气,‘ “也许这是你的福气,还有什么人能比你更快活呢,你又不愁生活,甘于现状,
最好不过,像你这样,不难长命百岁。”
“连你都妒忌我,”我委屈地说, “人与人斗也不行。”
她噗哧笑出来。
“我不是不肯上爬,而是没必要,小职员想老婆子女吃好些住好些,不得不咬紧牙关,我,我不同。”
“恭敏,别多说了,我仍然爱你。”
我叹口气, “我也是。”
“爱我?”她睁大眼。
“不,爱上我自己,世上像我这般与世无争的可爱人物是很难得的了。”
她无奈,只与我紧紧拥抱。
第二天我就辞职。
一如我所料,泽叔并没有笑我,在我面前,他称赞大弟机智灵活。
他又提及: “一个人的性格控制许多事,我的大儿定要学音乐,他爱小提琴若狂。”
可是,小彤已有十五六岁。
“有啥子办法?只得随他去。别人以为我洪昌泽呼风唤雨,其实想什么没什么。”眼睛看着我,大有他的痛苦只有我知道之感,知叔莫若侄。
谁知道呢,也许二十年后,洪氏公司由大弟当权,届时又有人会传,他原不姓洪,不知是哪间养生堂领回来的孤儿,而那几个洪氏嫡传,反而被他排挤到不毛之地去云云。
我不管了。
麦公仍然与我出来吃宵夜,我同他诉说有关于我下半年度的旅行计划,我仍是我,那场斗争,像是没发生过。
我说需要泽叔的赞助,有朋友要到内陆去研究少数民族的乐器,没有大量资金出不成书。
没事人一般,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
麦公说: “你泽叔对你是没话说。”
是,他得到他要的,我也得到我要的。以前他还要防着我,经过此役,他百分百放心。
“他现在没有女人了,”麦公说, “到处约会,许多年轻貌美的女郎托人介绍,要同他攀交情。”麦公的语气不胜羡慕。
泽叔胜我多多,我总算心服口服。
“不过你,恭敏,你也不错,心地良善,你父亲也足以安慰。”
我苦笑,一边不计较的伸个懒腰,他们清楚我,比我自己还多。
过一会儿,麦公好奇的问: “你与陈锁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本经的说: “我们是好朋友,所以帮她逃狱。”
麦公当然不相信,不过山瑞汤上来了,他忙着取起调羹,忘了追问。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或许因为我有一颗发锈的心。
(此文原载于西祠胡同http://xic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