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没想到他与他们那么接近。我总以为他欺侮我们这一支,没想到他都替我们设想到了。
“但我喜欢这里的动感,”大弟笑, “比当儿科逐个孩子把脉有趣得多。”
“你暑假在这里实习吧。”
“泽叔一直不让我们来这里,这次机会,是大哥你替我们争取的?。”
我点点头。
父亲是这行的奇才,应当有个人承继。
泽叔见到我,瞪我一眼,像是问:满意了吧。他不再轻视我。
泽叔态度一转,众人也跟着变,大家都知道我不再是个帮闲,面色都不一样,呵,世态炎凉,在这之前,我有什么碍着他们,又不问他们赊借,在此时此刻,又有什么好处给他们?
为何他们的面色如霓虹光管般转变?
奇哉奇哉。
麦公问: “滋味如何?开始有人测度你的实力,打算组织派别,专门侍候你了。”
“无聊。”
“所以说你不是商界人才。”
“我以为才干与办事能力有关。”
“手段是办事能力最不可忽视的一个环节。”
“大弟有前途过我。”
“嗳,昨日他拉住我,问了数十个问题,都问在要紧关头。”
我微笑。
“一切如你所愿,恭敏,要收篷了,有势不可盛撑。”
我由衷的点头。
麦公奸笑, “从头到尾,我不信你会同陈锁锁结婚。”
侄女儿的母亲,当然不。陈锁锁?不敢肯定。
有些男人喜欢很年轻的女孩子,她们天真活泼漂亮,确能使男伴如沐春风。我一直喜欢成熟女性,当然不是熟到烂,将扣四十大关那种,陈锁锁刚刚在两者之间,懂事、工心计、阅历深,但仍然好动、爱冒险、活跃。
与她在一起,永保新鲜。
她介绍朋友给我认识。
他是一个高大,黝黑,英俊的男人,年纪与我差不多,但人比我老实,一看就知道深爱她。
泽叔也知道有这个人,早已警告我。
他与泽叔完全不同类型,年轻有朝气,纯朴天真,在他眼中,陈锁锁是安琪儿,天下至可爱的女性,他以她为荣,他对她认真。
事后她问我: “你觉得他如何?”
我笑。男人从来不问这种问题,感情何需第二意见。
“他干哪一行?”
“在威斯康辛州教书。”
我瞪眼, “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很认真。”
“带着女儿与金银珠宝去嫁他?”
“我们确已论到婚嫁。”
我怪叫起来, “那还不是日日对牢肥皂剧与厨房间做人,多年前不胜枯燥的日子,就是这个模式,为何今日又钻入圈套?”
锁锁摇摇头: “说你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怎么同呢?”
我服了她, “怎么不同,你倒说说看?”
“人不同。”
“他这种人才是很多的。”
“不是他,是我不同以前。”
啊?
“五年之前,我要寄人篱下,别无选择,天天等别人从荷包里掏十块八块出来度日,今日怎么同?我已是自己主宰,爱过怎么样的生活都可以,他没有,不要紧,我有。我没有的,他有,可以给我。现在我有暇追求浪漫温情,五年前我哪有闲情讲这虚无飘渺的东西?那时只希望不用天天洗烤箱里的油渍。”
啊啊啊啊。
“此刻我真的向往返朴归真,到乡间去同小孩子过最简单的生活。”
我明白了,是,买一层二十间房间的大厦隐居,不过腻了随时可以到大都会去度周末,管家与佣人随时在身边应“是太太”,而丈夫是最最老实的正派人,随她调度,他有点学识,但没有作为,这样的男人虽稍欠风骚,但到底可以捏在手心。我完全明白了。
她终于做了主人。
经过那么多年的挣扎,她达成愿望。
锁锁伸一个懒腰,嘴角带一个微笑,有点酸有点苦,但毕竟是笑容。
我爱上这个女人。
从无到有,她似最优秀的魔术师,三两下手势,化险为夷,她得到丰衣足食。道路上的经历都可以忘记,结局最重要。
她是真正的生存者,恩泽四周围的弱者,包括我在内。
“我会有许多孩子,我喜欢孩子。”她说。
像她那样的女人已经进步到为自己生孩子,不是为习俗,亦不是为丈夫。
你说她多强,我佩服她,所有的感情自眼中流露出来。
“恭敏,如果我与你门当户对,整件事的做法又自不同,你说对不对?”
我摇摇头,我挺不喜欢家中略有资产的小姐们,她们有固定模式个个差不多:样子不十分美,但打扮得无瑕可击,姿势最时髦,谈吐甚斯文,可惜缺乏生命感,整个人如一件精致的摆设,没有活力,同她们做朋友,味同嚼蜡,她们懂得什么叫生活?
男人喜欢接近野女人,不是没有原因的,活生生、有血有肉、泼辣辣、有汗有泪,跌倒爬起,心身都有纪念性疤痕,都是故事,她不是一张白纸,但是彩色摈纷,另见一番景象。
我于是说: “我喜欢你多些。”
“我有信心我们会得长久保持联络。”
“孩子几时回到你怀抱?”
“他为此仍在踌躇。”
“明显地他爱这小孩。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不不不,他只是要面子,他怕孩子做油瓶。”
“这也是事实,”我说, “他的女儿,他会为她设想,他会给她最好的一切。”
“我就是怕这一点,我就是不要她做一万人瞩目的孩子。恭敏,你在洪氏栽培下成人,多么患得患失……我不要孩子辛苦。”
我微笑, “你完全明白快乐是什么。”
她很谦虚,并没有焙耀她的本事。
锁锁把一包文件交在我手中,着我转交泽叔。
她笑说那是洪昌泽想要的东西。
文件用牛皮纸信封套着,并无封口,我随时可打开查阅,但是我没有拆看。
如果我有好奇心,封得再牢也可打开,火漆印也挡不住掀人私隐的大欲,但我深信无知胜有知,现在我活得很好,不必自寻烦恼。
我将之交在泽叔手。
他抽出一看,闷声不响,将之喂人碎纸机,切成上海拉面般粗细,用手掏散。
他冷冷说: “影印本在法律上没有作用。”
“我相信绝对没有副本。”
“在你记忆中也没有?”
“我没有看过。”
这是事实,但是他怎么会相信,他笑, “恭敏,我一直低估你。”
没有,他并没有,我就是那副德性,他全没错。
我说: “你看我长大,你知我为人。”
他自己生就弯弯曲曲的心肠,不相信世上有直路。
我问: “孩子呢?”
“她是我的。身外物我不计较,但孩子归我所有,是我骨血,她不会离我半步。”
我很为难。
“不过,既然她把部分东西归还给我,我也不会令她失望,她有权探访孩子,并且每年可与她共同生活两个星期——在我指定的住所。”
“如果孩子要跟她呢?她确是她的母亲。”
他摇头, “你少替我担心。”
“法律上她有权。”
“那就要在法庭相见,只怕届时对她名誉有影响。”
“好,我对她说。”
“还有,你,你要遵守诺言。”
“泽叔,你知道我尊重你,也尊重她,说过的话我会算数。”
他自鼻子哼出一声, “我不大肯定,你们干艺术的人,眼中有什么世俗礼法?什么都敢做。从此以后,希望你离得她远远的。”
“她没有告诉你?”
“什么?”
“为着使你放心,她要结婚。”
“嫁谁?”
“谁无关重要,反正不是你,也不是我。”
谁有什么要紧?谁都一样,她万事俱备,独欠
一个丈夫,在某一范围内,她是人尽可夫的。
泽叔迟疑一下, “她可爱他?”
我忍不住笑,他还念念不忘。
“你尚爱她?”我说。
他不做声。
“让孩子跟她住半年,一人一半。”
“小孩子怎么样念书?”他责问我。
“她还小,起码有五年才进学校。”
“不。”
“你尚爱她,孩子也需要她,何不维持一种比
较文明的关系?”
他不甘心放手,一脸酸涩。也一大把岁数,什
么都要霸着拥有,一点都看不开,枉他做生意时一
派力拔山河气盖世。
“她会感激你。”
“哼。”
“放她一马。”
“口才好得很呀你。”
“还不是跟泽叔学习。”
这是真的,我继续逗留在公司里。
大弟越来越精神,我越来越萎靡,所有私人时间都没有了,迟起来不及吃早餐,托人买上来,咬一半,刚想用咖啡把它冲下胃,泽叔已经派人来叫,我很烦躁,不想听令。
自由散漫已成习惯,不能服从制度,觉得束缚、辛苦,真要等薪水开饭没法子,我的确自作自受。
艺术界的朋友疏远我,他们说,一听到秘书在电话中问: “哪一位找洪先生,”便大倒胃口。
我以前也是一样,有谁叫秘书搭线,说什么
“洪先生在吗,刘先生找你,”就会很不齿的答
“洪先生不在,叫刘先生快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