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剩三个礼拜了,从来没有这么恐怖过,因为事后常常过了关,这一次的恐怖还是有点隔膜感,我最不高兴就是阿玉,她什么都做妥了,才弄得我六神无主,毫无人生乐趣。
其实也真是,一天才廿四小时,算睡八小刚巴,只剩十六小时了,八小时上课,那么还得路上来回、吃饭、洗头、洗衣服、擦皮鞋、整理房间哩!天晓得,平常的功课也够苦的了,还得腾空出来专心一致的做论文,咱信又不是铁打的,真是苦。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弟弟说:嗳,做了人上人,一不小心动那么一动,就摔下来了。
我不要做人上人。
生活过得好闷啊。
阿玉与龙在一起,如鱼得水,她追得到如意郎君了,如意郎君。嘿嘿,如意郎君。”
对于她,我是没话好说的,她本来是公主般的人物,接交龙,也相得益彰。可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女人,也得了好对象。我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怎么我没碰到谁呢?
一日放学,家杰的车子在等人,我不知道他在等谁,反正一辆破破烂烂的日本小车子,没什么稀奇,我很大方的走过了装没看见,也不去躲他。
谁晓得他倒是把我叫住了,“阿瓦!阿瓦!”
我听他当街这么大声喊我,“如果不应他,我就成了警告逃妻广告里的逃妻了。所以只好回头跟他笑笑。
“阿瓦,我送你回去。”
“不了,我最近吃得太多了,要减点重,走走路,运动运动,反而好。”
他急了,下了车,连忙跟着我说:“阿瓦,你误会了,那一次,实在太不凑巧,我不是故意拆你的台——实在我不知道咱们会在一家饭馆里出现,真对你不起,我跟你陪罪。”
我说:“有什么罪?你身上又没刻着我的名字,你跟谁出去,关我什么事?”
“嗳,你还是气了,那种洋婆子……嗳,你怎么能放她们在心上,这种洋婆子……唉,咱们苦闷了,才去找她们的。”
我说:“我是没放在心上,可是你也别老跟着我呀,我可没有空。”
“阿瓦——”
“家杰,我们到此也为止了,做朋友讲投机,你我没什么话好说,何必婆婆妈妈。”我说。
“我们蛮有话说的——”
“是呀,可是说下去,你就腻了,你又志不在聊天说话,家杰,你另外去找个女朋友吧,你用我,跟一辈子,手也没碰到。”
“我可没把你当作一个随便的女孩子,那天我在气头上,才找了一个外国女人——”
“我不是什么贞妇烈女,你搅错了,可是家杰,我觉得咱们已经把话说清楚了,多讲没意思,再见。”’
虽然这么说着,我还是维持着一个友谊的微笑。说真的,他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操之过急,而且既然我对他没意思,拖下去干么?这样友善的做一个结束,是极有风度,可是家杰不懂。
“阿瓦——”
“你别这样嘛!”
我退后一步。
“放心,阿瓦,你别这样,”他把我逼到墙角去,我的书本撒了一地,我自然不怕他,可是他实在使我非常尴尬,路人已经向我们看过来了。
真没想到家杰会这样。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男孩子走过来了,替我拣起了书本,挡在我面前,很礼貌的向家杰说:“对本起,看样子,这位小姐不打算跟你继续说话呢。”
我心花怒放,其实家杰才不敢拿我怎么样,我太明白了,他不过是想与我言归于好,但是这一位男生却误会他在恐吓我,所以见义勇为的来救我了。
哈!这种事可不是容易碰见的呢!
家杰并没有跟人吵架,他只是说:“阿瓦,我知道你气我,所以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将来你会明白我的心意的。阿瓦,对不起,我现在走了。”
他真的走了,怪可怜的样子。
我呆呆的站了一会儿。
那位男生把书还给我,说:“别吓着你?”
我看他一眼,“没有,谢谢,”我勉强的笑一笑。
他一身网球员打扮,一件轻外套搭在肩膊上,很明郎的一个男孩子,浓眉、鬈发,且又是中国人。
“你叫阿瓦?很奇怪的名字。”
我接过了书,拨了拨头发,“没什么稀奇。那时候生儿子叫弄璋,生女儿叫弄瓦,所以我叫瓦,我弟弟叫璋。”
他笑笑,“不公平。”
“也没什么,瓦有什么不好?”我耸耸肩。
“你往哪里走?”他问:“我陪你,免得那人又来啰嗦你。”
“其实他也不是坏人,不过……就有点无聊。”忽然之间,我把阿玉对家杰的形容词用上了。
“你有车吗?”我问。
“听说这里的中国女孩子一听男人没有车,就不高兴跟他们走,是不是?”他笑问。我只淡然一笑,那也视人而定,譬如说他,他是一个不错的人,陪他走走路一定蛮有意思。嫁人当然要嫁有车的,我不能八十岁还在路上走,但是现在,我有的是时间,走走路,又何妨哩。
“我的车子在那边,不过是一辆破车。”他说:“送你一程如何?千万不要勉强。”
我说:“巴不得呢,勉强什么。”
他说破烂的车,我就往破烂的车房站住了,他微笑。
我问:“咦!怎么不开车门,想冻死我呀。”
他又笑,“你好凶啊,早知道你这么凶,我也不必替你解围,我又没说这是我的车。”
“你不是说破车?”
“没破到这种程度,在那边。”他指一指。
我看了之后,倒抽一口冷气,是一部最新的雪铁笼CX。我很不以为然。这些男孩子,到了外国就疯天疯地,宽阔充得离了谱的,这么年轻,买这么名贵的大车干吗?连龙也是。
我倒情愿是辆破车。
“你很滑头。”我说。
“你也很调皮啊。”他挤挤眼。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叫KT。”
“神经,中国人忽然叫个英文字母,你为什么不索性摩登点,叫pn?更科学呢!”
“我的天!从没见过你这么厉害的小姑娘。”他并不生气,“上车,我送你,我还要赶回医院去呢。”
“你是医生?”我问。
“不,我是医院的杂工。”
“你少幽默!”我发觉我第一次讲不过一个人,很生气。“对不起,上车吧。”
他请了我这么多次,也不好意思再斗嘴了,于是跟他上车。对于中国人,我胆子很大,随便上陌生人的车不要紧,他一下子把我送到了家。那辆车子又舒服又稳。
我谢了他。
他问:“一个人住?”
“不,与女同学合租这一层房子。”
他笑笑,“再见。”
“再见,谢谢你。”我向他摆摆手。
他把车子开走了。
我耸耸肩,回了家。
阿玉不在家,现要她在家也难,我把脚搁在椅子上。奇遇是随时有的,一个人走路,仿佛随时转一个弯,就会碰到新奇的事物。像今天,其实我对家杰也狠了一点,但是我最怕夹缠不清的男孩子,男人嘛,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既然跟了洋婆子,苦乐自知,只好一辈子跟洋婆子泡下去。这城里有多少中国人?我要是再跟他说什么话,面子也没有了,我没了面子不要紧,那么阿玉与龙呢?她们的面子也没有了。
他在我心目中没有价值,他这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其实他又何必把车子驶到大学来等我?洋婆子不是顶好?有人还顶引以为荣,爱闻那臭骚味呢,家杰也不是一个爱诗书五经的人,就算娶个洋婆子。也没什么损失,说不定还有假洋鬼子羡慕他的艳福呢,苦乐自知。
说到外国女人,我常常想到咱们大学开舞会,那些没资格入场的洋女人,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坦胸露臂的等在门口,等什么?等大学生把她们带进去,跳个舞,喝杯汽水,已经满足得不得了。
那些中国大学生最缺德,因为袋里有几张钞票,岂止请得起汽水、就竖起手指说;“你!你!你!”一共带进去三五个。嘿,那种威风劲儿,也不用说了,留在门口没有带的女人,只好黯着脸,活像坐冷板的舞女。或是野鸡似的,等着客人,开头看到这种情形,吓都吓死了,什么西方社会男女平等,做女人简直做鬼一样,也怪不得人,她们自己犯了贱。所以中国男孩了若认识了洋婆子,绝对不把她们往外带,就像以前中国男子不把堂子里的女人往宴会上带一样,这次家杰出了他祖宗十八代的丑,谁还跟他说话?
这是咱们大家里一般规矩,当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大家都默认了的,洋女人有实用之途,上床,可是也臭,得叫她们洗刷一番。
也有跟外国女人结婚的,像新界来的跑堂啦,为了居留方便一点,取个英国护照,也就娶个洋鬼婆,不到三个月互相大戴红颜绿色的帽子,离婚完蛋,那些混血儿也不一定好看,多数脸黄黄的,带着一鼻子雀斑,当然这是社会问题,与咱们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