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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冰冰的琪琪原来也是红花。

  一夜我们在家看电视,几乎是夏天了,白天有点热,可以穿短袖,但是夜间还是凉的。唐来看我们,带着他的洋妇,一定要去喝酒。

  琪琪看着我,“去不去?”

  我摇摇头。

  “不去恐怕他在洋妇面前没有交待。”琪琪说。

  我不想逼人太甚,懒洋洋地说:“去哪里?”

  “红狮吧,近一点。”

  我只好点点头。

  “去吧。”琪琪说。

  我给琪琪面子,不想她太难堪,何必要叫她看我面色做人?我们坐在唐的车子里去了。

  我们只坐了一会儿,轮流买着饮料,为了琪琪,为了我们不常出来,我居然还装着笑脸。琪琪不久就说要走,我向她眨眨眼。

  我们早走,我与琪琪到了马路便开始笑。

  我想开车门让琪琪进车子,发觉车锁匙落在酒馆里,我耸耸肩,琪琪说:“我等你。

  我回到酒馆,唐不知是几时溜走的,我向酒保拿回锁匙,酒保取过小帐替我去取锁匙,忽然看到朱明被一帮人拥着进来,我见她,连锁匙都忘接了,呆住。

  朱明的头发剪得非常短,像男人的西式头,戴一副银耳环,穿一条长裙子,她胖了,胖很多,有种肆无忌惮的感觉,样子迷迷茫茫,似笑非笑的。

  我拨开人,走到她面前,“朱明。”她没有听见。

  她没有听见。

  “朱明。”

  “茱莉,有人叫你。”她身边的人提醒她。

  “朱明”茱莉?

  朱明抬起头来,看住我。

  “是我,家豪。”我说。

  她想起来了,“是的,你是我的朋友,”她笑,拉住我的手,她好像喝醉了酒似的,但又不像,“你好不好?”

  “朱明,你现在住什么地方?”

  “你记住我的电话,三三四八五二。

  我默念一遍,“朱明——”

  她已经被拥到一个角落去坐下,有人送上吉他,叫她唱歌,那班人与她的同学不一样,那班人非常的轻佻,非常的肮脏,我看了满心不舒服。

  但是我时间到了,琪琪在等着我。

  我取了锁匙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她沙哑的声音唱:

  “告诉她不,不不不,

  如果她问你要一个吻,

  不不不不不。”

  我迟疑了一会儿,马上推开门走了。

  琪琪看着我问:“为什么这么久?又与唐说话了?”

  我不出声,我没有把实情告诉琪琪。

  我们开车回家。

  她整个人变了,她完全堕落了。

  第二天我打完电话又打电话,但是那个号码没有人听,我几乎以为记错了号码。最后有人来听,却又不是朱明。我问:“朱明在吗?”那男人没听懂。我说:“是茉莉。”那人说:“她在睡觉。”

  “告诉茱莉我来看她,你们的地址在什么地方?”我在电话中说。

  那人说了一个地址。

  我问:“你是谁?”

  “你又是谁?”

  我把电话挂上了。

  下课我便开车去找朱明的屋子,她住在西区那条希僻街,看上去非常的破烂,根本许多地方已经要拆除,都是瓦砾。我找很久,才在一间旧教堂旁边找到她的家,我按铃,一个红头发的女孩子来开门。

  那女孩子长着一头好头发,我记得以前朱明也是这样的头发。

  “茱莉在不在?”我问。

  “哦,朱明。”她说。

  “是的,朱明。

  她带我进去,那是老式宿舍,一间间的房间,客厅脏得像猪栏一般。

  我走路的时间要小心地避开啤酒罐子与脏碟子。

  朱明住在楼上的一间房内,我觉得这地方像间公社,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照顾它。

  朱明并没有关门,她和衣倒在床上,地方乱成一片,与以前是不能比了。她在熟睡,房间有窗子但是没有打开,空气闷得几乎有一股异味,我觉得害怕,这是朱明吗?这真是她?她蟋缩在一张小床里,一头是汗,脸颊上泛着一种不健康的红润,一种可怕的呻吟声不住的自她喉咙里发出来,我去摸摸她的手,她的手心是滚烫的。

  我急了,拉住那个红发的女孩子问她要水。

  “水?”她尖笑,“我们这里没有供应水已经很久了,有啤酒,要不要?”

  我呆呆的看着她。

  “她生病吗?不要急,一会儿就好的,我要出去了。

  “她是怎么搬进来的?”我问。

  “米高带她来的。”

  “米高呢?”

  “米高搬走了,她没有走。”红发女郎笑笑,像是怪我多管闲事,然后走了。

  我看着朱明,心中痛苦的犹疑着,如果我马上。走还来得及,她不会知道。但我们大家是中国人,是同胞,她到了这种地步,我不能见死不救。我马上决定了,我要把她搬出去,我不能再计较到后果,但愿琪琪也能看到她现在的情形。

  她床底下有只小箱子,我拉了出来,扫扫上面的灰,看她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全收了进去,肮脏的旧衣服任它撇在一边,有一叠没有拆阅的家信,几本书,一本照片簿,还有旅游证件与身分证都在皮箱内。

  我摇她,“朱明,朱明!”

  她没有醒,转一个身。我的经验告诉我,她又是服了什么药物了,我把她简单的行李先搬走,然后急步抢进屋子里,把她抱起来,也放进车子里。

  等到开车的时候我才知道麻烦,带她到什么地方去呢?家中不能容纳她,找房子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成功,到旅店去找房间,人家看见她这个样子未必肯租。我把车子尽在市区中兜,心急如焚,朱明没有醒,她不停的冒汗,呻吟,我并不后悔把她带了出来,她会死在那个地方,死了也没有人知道。

  我终于把她送进医院里。

  我对院方说她有急病,昏迷不醒,我只是她的普通朋友。

  医生在急症室内看看她的瞳孔,问:“有无亲人?”

  “无。”我说着,鼻子先酸了。

  “我们要给她洗洗胃部,那里有表格,你去填了再说吧。”医生吩咐着。

  我的心反而定了下来,在医院里总是没错的。

  随后有两名护士走出来对我说:“那位是你的同学?请你跟我们进来一次。

  医生在病房内,朱明的床用屏风围了起来,朱明已经换了白衣服,医生把上衣的袖子拉高,我看到她手臂上布满了黑色与红色的斑点,开头我并不明白,只觉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一群斑点像蚂蚁一般,十分丑陋肉酸,后来我忽然明白了,这是针孔吗?我恍恍惚惚地想。

  我愕然的看着医生,我嗫嚅地说:“我不知道 ……”

  “当然,我们要把她送进特种医院,如果她不介意的话,可是现在你能不能充任她的监护人呢?”

  “可以的。

  “她发热,注射器不洁净常常会引起死亡,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在玩弄生命,生命是一去不回的东西。

  “她暂时住这里?”我问。

  “当然,她不能出院,有什么事我们通知你好了。

  “你一个人住?”

  “不,我与我未婚妻同居。病人是我的同学,我们都是中国人。

  “那自然。”医生很了解,“现在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你如果没时间可以先走,我们会得派人日夜照顾她。”

  “谢谢,谢谢。”我说。

  我看了朱明一眼,她还没有醒,护士们捧来了器皿,预备替她抹身。我走了。

  那么可怕,简直不能置信的事实,朱明已经迷失她自己,她连生命也不要了。生命真的是一种负累?她活得这么累。

  我一整夜都做恶梦,长发的朱明,短发的朱明,朱明在病床上呻吟,一下子叫唐,一下子叫我。惊醒已是八点了,琪琪有早课,她已经出了门,我连忙穿好衣裳开快车到医院,护土带我去看朱明。

  朱明坐在床上,呆呆的看着窗外,她已经清楚了。

  我走过去叫她一声,她转过头来,看牢我,一时记不清楚我是谁,待看清楚了,忽然之间变了神色,不想相认,过了很久,她说:“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了?”她的声音颤抖着,我只好握住了她的手。

  我说:“不要紧,医生会帮你的忙,你放心好了。”

  她哭:“我对不起你们,家豪,我太不争气,我实在没有法子,我活不下去。”

  我说:“胡说!年纪轻轻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为什么活不下去?还是为了儿女私情吗?”

  朱明只是哭,一种绝望的哭。

  “你老是这样,又怎么能怪朋友疏远你呢?”我温和的说,“美好的日子总在前面,你转一个弯,说不定就碰到好东西了。”

  她尖叫说:“我疲倦,我疲倦。”

  其他的病人都把头转过来,我把她的头埋在我胸前,她闷闷的号叫着。

  “朱明,从医院出来,你便成为一个新的人,我替你搬进青年会去住,好不好?”

  “没有人喜欢我,家豪,我总是替别人带来麻烦,家豪,真的,你想想,你与琪琪——”

  “你放心休养,你要答应自己,要恢复以前那个朱明,明白吗?朱明是永恒的,朱明还要画‘星星的碎片’,朱明是一个好朋友,好女儿,好学生,你要回到学校去,这么一点点小的打击就粉碎了你,太不争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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