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丑
我知道自己长得丑,丑得奇怪。
我想我刚生出来的时候,母亲瞧见我那副容貌,一定大嚷过一声,差点没吓晕过去,我真对不起她。
不过生得丑也不是我的意思,所以母亲一直原谅我。后来我大了一点,在街上走的时候,路上跑过的人总会朝我看上几眼,然后再看看母亲,仿佛搅不清楚,怎么一个容貌端庄的女人,会生下我这么一个怪孩子。
母亲似乎一点儿都没察觉她儿于是个怪物,也一点不介意她儿子是怪物,亲戚朋友满腔热心的跑来看她第一个孩子,想象着一个活泼伶俐。白白胖胖。圆脸圆眼睛的宝贝,一眼发觉是我的时候,少不免倒抽一口冷气,话都说不出了。
当然,他们也得讲一点话才示公允,于是他们想了又想,忖了又忖,终于说:“这孩子,倒真壮健!”
我的确是很壮健。
我又粗又黑,双耳兜风,眼睛很小,嘴唇太厚,有时候照照镜子,会发觉自己左右两边脸颊不平衡,左边好像比右边略大啊,还有,我的头发,无论用什么发油,都梳不服帖。
但是外婆有一次这么问她,给我听见了,外婆这么问:“孩子这么丑,你难道不难过吗?”
我的心跳得很厉害,躲在门后面,想听母亲怎么回答。
谁知母亲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她笑了笑,“康儿丑?很丑吗?怎么我没发觉?”
我的信心恢复了一半,但外婆那个大惊小怪,仿佛怪母亲有眼无珠的表情,使我觉得很痛心。
母亲大笑起来,笑外婆那个表情,然后说:“男孩子,丑一点算什么!”
对,讲得对!
看见外婆不以为然,母亲又拍了拍她的膝头,说道:“妈,你放心,我再生个女儿,保证漂亮!”母亲信心十足地道。
外婆赶紧白了她一眼,“我看你,算了!一个儿子已经这么难看,再养个丑女儿,八十岁嫁不出去,你养她一辈子?假如又是一个像康儿那样的丑家伙,如何是好?”外婆两手一摊,说戏文那般的分析。
但是母亲铁石心肠,丝毫不为其所动,硬崩崩的道:“妈,你放心好了,准漂亮,一定是个女儿!”
母亲是守诺言的,才一年不到,我果真多了个妹妹,一生出来,就是美人胚子,头发又长又黑又浓,眼睛圆而亮,如假包换的双眼皮,皮肤白里透红,笑容可爱,不用讲,她马上变成外婆的心肝宝贝。
当然啦!她女儿生了个漂亮孩子,马上给她脸上增光,不会给我们亲戚笑,笑她的外孙全是丑家伙。
妹妹叫康丽,康丽的美,跟我的丑,令好些人都不相信我俩是兄妹,而且居然是同胞兄妹。也使我怀疑,我们两个之间,总有一个是在医院里给人调错了,我希望调错了的是我,不是妹妹。
我也曾听说过,婴儿小时候丑的,大起来会漂亮,小时候漂亮的,大了不一定会保持原样,我不是盼望康丽大了日渐丑样,而是希望终归有一天,自己早上起身照镜子,发现自己漂亮起来。
但是我始终没漂亮起来,康丽却一天比一大美丽,到今天,我已经习惯成自然,再也不对自己的兜风耳、竖头发而大惊小怪。
同学都叫我“阿丑”,从来没人叫过我“陈康儿”。再说“陈康儿”也不好听,二十多岁的男人,名字后面抱着个“儿”字,像什么?于是我不反对他们叫我“阿丑”。
丑就是丑,肯承认事实是勇敢的,我最低限度承认了这一个事实,于是“陈丑”啦。“小丑”啦,那全是我。
从小学到今天,同学们全叫我阿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想我就要改身分证上的名字,将陈康儿三字从此抹过不提,永远不提。
康丽与我的感情很好,我们从来不吵嘴不打架,也许她很怕我,看见我的样子就怕了。我记得有一次,当她还是主宝的时期,我贪玩去抱了她一会儿,事前征得母亲的同意,外婆则在一旁监视。她让我抱了三分钟,没马上发觉抱她的人是我,她大哥。后来她滚圆的小眼睛尽朝我瞪,瞪好久,忽然如见鬼魅,大哭起来,我学着哄她,但是她哭得更凶,后来康丽就让外婆给抱回去了。
我只抱过她一次,颇伤我的自尊心。
后来她看惯我,也就不再觉得奇怪。
康丽今年十六七岁,喜欢穿短裙,腰上缚一些唏哩哗啦的金属圈子,问她是什么,她答是腰带,信不信由你。
每天早上霸在洗手间里四十五分钟,不到这段时间不肯出来,任由你威逼也好,利诱也好,绝对无效,于是我为康丽养成早起的习惯,多余的时间用来跑步,在屋外兜几个圈子,吸吸新鲜空气,相当有益的。
但是康丽又不满意,她在早餐桌子上皱着眉,用她那种十六岁女孩特有的、阴阳怪气的声调提出抗议。
“大哥,”她怪声的道,“有同学告诉我,咱们家门外草地上,每天都有一个瘦得像竹竿头上戴一顶草帽的人在跑步,怪死了——”她故意的一停,然后看着我问,“大哥,你说:那个人会不会是你?”她皱皱鼻子。
“这。这还用问?”我笑着,“当、当然是我!”
“真。真的是你?”康丽假正经,学着我的口吃。
看我多善忘,我还忘了提,我有这个该死的口吃毛病,一句话永远不能好好的说完,因为这个缺点,我遵守“缄默是金”的格言,也有好些年了。
我点点头,承认那个跑步的“怪东西”是我。
“唉!”康丽的文章又来了,“干什么要跑步呢,大哥,你越跑越瘦,多难看!”
我看康丽一眼,我真的很难看吗?
康丽这个小鬼,真聪明,马上洞悉我的心事,说道:“瘦当然没肥好,记得你小时候,大哥,不是胖胖的,挺神气的吗?你坚持要运动,最好就是在房里练哑铃,何必出去每天跑?”
我微笑起来,“好。好吧。”我说,“答。答应你不跑好了。”
她快活得跳起来,“谢谢你!大哥。”
我看见她快活的样子,不禁怀疑起来,康丽为什么要谢我呢?谢我什么?
于是我问:“康丽,你不是怕怕别人晓得你有一个丑怪的哥哥吧?”
“唉呀!”康丽像是被冤枉谋杀了人一样,“谁说的?谁说的?谁说你丑怪?”
我耸耸肩,对这样一个妹妹,有什么办法?她瞪着那么清白的圆眼,仿佛我终于变漂亮了,现在已经是某位英俊巨星了。
“不过——”康丽有下文,“你假如肯脱掉那顶草帽,我想会好一点的!”她又多看我一眼,匆匆忙忙的夹起几本书,逃一样的上课去了。
我那顶草帽,的确差不多是每天戴的,除了刚理了发的几日。草帽的用途是来压下,或是至少遮住我直竖的头发,我的头发长的速度非常惊人,一味向上发展,起码要一个星期理一次才勉强可以使我看上去顺眼,我又没那么空整天坐在理发馆里,于是那顶草帽,便是不可一日无此君的“君”。
唉唉,真是没办法,我描述了这么久,也讲不出我丑的三分一。
当然,我是要比“圣母院的驼子”好看一点,因为至少我不驼,我的牙齿也还算洁白整齐,唉,不说也罢。
但是我的功课,一直做得很好,从小学到今天,交过的学费寥寥可数,全是免费,考第一就免费,很简单的事。不是说笑,外婆只有在看到我成绩单的时候,才承认我是她的外孙,平时很少与我讲话,或是称赞我。
康丽,在这方面,却闹个大大的不争气,虽然没有留级,但是次次仅仅够升级,趟趟险过剃头。这个家伙,对念书全无兴趣,父亲辛辛苦苦将她弄进香港最理想最有前途的贵族学校,她却偏跟爸作对,以成绩单上的红字为荣。
她也从来不问我她不会的功课,就拿课本往我桌一堆,留张条子,上书什么“请做代数十题(代数是代做的),第三八页五题到十五题,请于后天放在我床头上”。
连谢都没一句的。功课大多由我包办,考试时候我又不能帮她去考,于是康丽便每学期叫一次皇天。
外婆太帮她,每次看见她的心肝宝贝挨通宵,她便心疼,一心疼,便直咒骂考试制度。
但康丽真幸运,我说过,她从来没留过级,我要学她,到现在还念小学呢,她念三遍书便可以背得出,我念三十遍还差得远,她真是聪明,凡是聪明人老不肯读书,读书的责任每每落在笨人肩上,真令人啼笑皆非。
康丽的异想天开事情大多。
有一次她问:“大哥,你念化学的对吧?”
我点头说是。
她问:“你有没有把人缩形的药水公式?”
我说没有,“怎么可能?”我又怀疑起来,“你你要这这种药水的公式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