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家明与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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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兴这种念头,因为我要证实仍然是活着的,只有那样我才能唤醒自己。我喜欢年纪轻一点的男人,漂亮的男人,野性不驯,那么他们不会认真。我喜欢拥抱他们,那种感觉像拥抱自己,两个人都变成活生生的。”

  她哭了,她抹去眼泪。

  “他们一点也不难过,”小四说,“正如他们忘记她的生日,他们也忘记人死了就不能复活,他们并不悲伤。他们是那么罪恶,但是他们活得那么风调雨顺。我也罪恶,但是我活得何其不幸。各人的命运不一样。”

  “如果你恨你的母亲,何必替她不值。”

  “我一点也不恨她,我只是恨我自己。”小四说。

  “我不明白。”

  “恨我自己,我一生潦倒,跌跌撞撞的又回到她面前,因为我爱自己,家是火坑,我不能随意离开一个火坑跳人另外一个火坑去,熟的火坑比生的火坑好。”她尖声狂笑起来。

  但是她还是美丽的,酒馆在座的几个人都向她看。

  几个“威士威”之后,她不会恨任何人。我明白小四,她爱所有的人,因为她爱得太强烈,没有人回报她,她就开始恨,其实她谁也不恨。

  “我老了,”她抓住我的手,“我老了,你看不看得见我的皱纹?我不能与我母亲说话,我们从来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我老了,她要死了,但是我们始终没有说过话。”

  “你没有老。假如你吹一下口哨,男人还是随时会来的,你懂得吹口哨?”我温言安慰她。

  她笑了,笑得那么漂亮。

  我记得那整齐雪白的牙齿,当她十七岁的时候,我在一个沙滩看见他,她穿一套白色纱边的游泳衣,那么蔷薇色的皮肤,那么长的腿,那么圆的眼睛,那么乌黑的直发,多年多年前的事了。

  “噢,小四。”我握住她的手。

  “人们总是骗我,”她说。

  “没有关系,他们会得到报应的。”

  “他们得到报应也没有用,我已经被骗了。”

  她呆呆的,有五分醉了。

  “你要到我那里去睡一觉吗?”我问。

  “当我年轻的时候,我喜欢的人都喜欢我,现在我老了,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我不喜欢的人反而喜欢我,可是那些人,即使我再不如意,也不能与他们交往的。”

  “你需要休息。”我说。

  “我母亲要死了。”小四说。

  “我知道,你什么也不能做,人总是要死的,你我也要死的,你想开一点。”

  “我当然想得开,我恨她。”

  “你并不恨她,你十分爱她,所以你要恨她。”

  “别那样弗洛依德好不好?”她说。

  “那是真的,你爱她,所以你一次又一次的回来看她,你希望她会爱你,你也希望你父亲会爱她,你更希望你亲友爱她,你不能将她与你自己分别开来,这个世界令你失望,因为你花尽了精力爱每一个人,他们可不需要这么多的爱,你明白吗?小四?”

  她平静的说:“是的,我明白。正像英国的天空一般,每个人等太阳升上来,但是太阳一出来,英国的天空不再像英国的天空了。”

  “我们该走了,酒馆要关门了呢。”

  小四轻轻的说:“为什么她不能够明白我?”

  “谁?”

  “我母亲。”

  “已经完了,小四,她将死了。”

  “这威士忌令我作呕。”

  “要上浴室吗?”

  “不不。”

  我付了帐,替她穿好衣服,我们走出冷空气里。

  小四开始唱她喜欢的绍兴戏一一

  “林妹妹,想当初,你孤苦零丁,到我家来,实以为暖窝可栖孤零燕一一林黛玉是不寂寞的,贾宝玉懂得她一一宝玉是,剖腹掏心真诚待,妹妹你,心里早有口不言。实指望,白头能偕恩和爱,谁知晓今日你黄土陇中独自眠一一”她停一停,“我妈妈说,她不喜欢火葬,她说她要葬在高点的地方,雨淋了不会浸到她。她不怕死,因为她没想到死是怎么一回事。”

  “那边有街车。”

  我们上了车,她的头靠在车椅上,一声不发。

  小四的问题是懂得太多,一个人懂得太多是不行的,一个女人懂得太多是更加不行的,所以她不快乐,呵,可怜的小四,可怜的小四,一个很能干的男人尚可以降点格,一个什么都懂的女人,该嫁给谁呢?

  “我母亲说:坏女人才穿高跟鞋,坏女人才抽烟,坏女人没拿到证书就与男人混的,坏女人十二点之后还留在外头。我是坏女人,你说是还是不是,她耻辱了,所以她恨我,而且她最恨我是因为她眼睁睁看着别人找到金龟婿,而我却没有替她找回一个金龟婿,她多恨我,她那么样的辛苦了几十年,连一个好女儿也得不到,真是可怜。”

  “你是个好女子。”

  “是吗?”小四微笑地问我,“好吗?有多好?你也不过说说而已,你肯把你的兄弟介绍给我吗。你肯为我找一份工作吗,人与人的关系止于此,所以我要结婚了。你们都是假的,假的,靠你们施舍一点时间是不行的,你们都是假的。”

  每个人都知道这世界是假的,小四的痛苦是她偏偏要揭穿这世界。

  到了家,我扶她上楼。

  她坐在椅子上,她说:“你要陪我说话。”

  “是的。”我说。

  “你讨厌我吗?”

  “不,小四,你为什么不睡一会儿?休息一下。”

  “我母亲躺在医院要死了,而你却叫我睡?”

  “对不起。”

  小四这种人应该早去,生命对她来说真是一种负累,早早的去了,人们也许还有一声叹息。像她这种人,应该早去,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无限的寂寞空虚,只有三数个快乐的日子,腌腋的男人与女人,岂止八九的不如意,一个陌生的世界,死寂的晚上,希望没来到已经幻灭,没有一个可说话的人,工作与挣扎,没有一个为她说话的人,所以她日日夜夜不住的为自己说着话,终于变得无限的讨厌。小四如果早一点去简直一点损失也没有,现在已经太迟了,现在她得好好的活下去。

  小四说:“我要回去看看我母亲。”

  “我与你同去。”

  “那还不如不去。”

  “你得回去看看,不然他们会怪你的。”

  “他们没有时间怪我,他们太忙于吃喝玩乐,他们没有时间怪我,他们甚至没有时间来注意我是否存在。”

  我生气了,“你为什么要那么在乎他们想什么,他们做什么?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他们死光了你还是要活的,有很多人生下来没兄弟姊妹也一样活得很好,有很多人生下来是孤儿也活得很好,有些人比你幸运,有些人比你更痛苦,你不能够坐在那里成日要用全副精力来妒忌他们,你并不重要,小四,你的母亲也并不重要,这世界上一分钟内死好多人,你几时醒一醒,不要把自己看得大大?”

  “我要睡觉。”

  “我也不能与你沟通,回家睡,我没有时间来服侍你。”我忽然生气了。

  “好的。”小四说。

  她走了。

  我觉得疲倦,我也得活下去呀,我也一日比一日老。每个人的烦恼是一样的,独独小四这么讨厌,来不及的吼叫、哭、诉苦。也许她是对的,抗议过后心中会舒服。

  我可没告诉她我的母亲是怎么样的。

  为什么要对别人说?别人会明白?要明白的人早已明白,不明白的人说破了嘴边只是冷冷的投来一眼。为什么要对别人说?这世界上没有了解的人,没有。一个也没有。

  我取过一本小说,翻开来。我这个白天睡觉,晚上不睡觉的习惯真得好好改改,否则一辈子嫁不出去。唉,女人的最终目的还是嫁人。

  我打一个呵欠,谁比谁快乐?我从来不说,小四的毛病是说得太多。

  谁没有谁都要活下去的,残酷的生命。我不想听小四诉苦,那是为了她好。

  可是有人敲门,轻轻的,恳求的。

  我知道是谁,那是小四,她回来了。

  我去开门。

  小四站在门外,她说:“我喝多了酒,走不动,求求你,陪我去医院。”

  我说:“我穿上大衣陪你去。”

  我不是一个好心肠的人,就因为如此,我才陪她去,这种要求毕竟也非常的难以拒绝。我们又叫了街车,黑墨墨的驶往医院。小四一路上不出声。

  小四是喝惯酒的,她有点醒了。很镇静的坐在车中,仿佛去参加一个婚礼。

  我们到了医院,走进走廊,护士与医生穿梭似走过,场面热闹,小四找到了病房,推门进去。我跟在她身后,一个护士在房内,还有几个人在守着,见是她,都不出声。这病房很正常,有病人躺在床上,有亲人坐在病人身旁。

  小四走过去,我也走过去。

  小四看看病床上的老女人。老妇脸上的肉往下坠,这张脸若干年前与小四的脸一般年轻,再若干年前是个婴儿呢。这种劫数谁能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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