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家明与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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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着,隔了一阵子问:“他是那个陪你看《维纳斯出世》的人吗?”

  她笑:“耶稣!他才不是,他连画是什么都不知道,他是个科学家。”

  我又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你的男朋友很多。”

  “是的。但是他们都走了,我一定有不对劲的地方,我留他们不住。”她无可奈何的说。

  “所以你不快乐?”我问。

  她不响,只是笑。“有时候我寂寞,每一个人我都想,不寂寞,谁都不想,但是我一年起码寂寞三百日。”

  “那并不太坏,有人一年寂寞三百六十五日。”

  “谁?”

  “我。”我说。

  “你认为鲍蒂昔里寂寞吗?他的女朋友,是否有一张他所画那样的脸?”她问我。

  “我不知道,我觉得但丁应该是寂寞的,他只见过比亚翠丝三次。”我说。

  “那够了。”她淡淡的说。

  我看着她的脸,我由衷的说:“是,够了。”谁知道呢?我或者永远不会见她第二次,但是我会记得她,我一辈子见着我父母,从来没有好好的注视过他们的脸,有时候忽然一留神,有种恐怕感,仿佛他们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我一辈子里都没有见过他们。我最记不住的脸是我父母的脸,每次下飞机猛然一见,总是不知所措,他们大概也是吃惊的,所以在飞机场往往大家呆着,算是久别重逢的表情。真好笑。

  “你凉吗?”我问她。

  “不凉。我不怕凉,”她说,“我也不怕寂寞,有一天寂寞离开了我,我会吓死,哈哈哈。”

  “游客应该开开心心的。”我说。

  她靠在石栏杆上说:“谁第一次做游客?谁第一次谈恋爱?谁第一次接吻?有什么好开心的?对不起,我讲话一向如此,我这口气是跟我后母学的,她死了,我的口气却改不过来了。”

  “我父母早离婚,”我说,“一向由叔叔寄钱来。后来族人觉得叔父不可靠,便委托律师,我向往亲生父母,但是后来发觉一般父母不是我想象中的父母,所以也就算了,他们各自结了婚,我有一大堆弟妹,认都认不清楚,也不同姓。”

  “生命真奇怪,我不明白。”她说,“每个人都有很多故事。”

  “不要去想它。”我说,“不想就好了。”

  她微笑,“我认为你很对,我们现在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说,“可是见到了你,我很开心。”

  “我也一样。”她伸手出来,我与她握一握手。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跳舞,一个小地方,”我说,“很多年轻人。”

  “我年纪不对了,不能去了。”她抱歉的说,“我不喜欢意大利,翡冷翠也不像翡冷翠。”

  “你去过威尼斯?”我问。

  她点点头。

  我们走下山去,找到一个咖啡座,其实时间并不晚,我叫了咖啡。“卡普青诺。”我跟侍者说。她说:“我也知道,其实只有半杯,上半是泡泡。”

  我说:“我晓得你不喜欢意大利,但是你到底喜欢哪里呢?巴黎吧,苏黎世吗,都是很多人想念一辈子都想不到的,你却不在乎。”

  “我不喜欢这世界,我情愿迁移往另一个星球。”她说。

  她的口气像个被宠坏的小孩子,但是那背后一定有说不明白的道理。我没有追问。我看着她。她顺手把长发束在脑后,用几个发针夹起来了,一张脸完全像那个“春天”。在月亮下她有一种不近人情的美丽。

  我说:“不应该为一个男人生这么久的气。”

  “我并没有为一个男人生气,我为太多的事情生气。如果这世界对我不好,我有权生气。”

  我笑。世界对她有什么不好?她有那么好听的一个名字,住在那么好的旅馆里,在苏黎世念书,有空到处旅行,又长得年青貌美,她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

  她说:“你不知道我的故事,自然不会同情我。”她停一停,忽然很温柔的说:“但是我也不要你同情。”

  我淡然说:“你当然有你的理由,我不会追究的,但是你看那颗星,还在那里,你快点许个愿吧。”

  “好,”她说,“我许个愿,但愿我永远干干净净的,衣服每件可以穿很久很久。”

  我笑了。我问:“明天你上哪里?”

  “回家。”

  “香港?”我问。

  “我世世代代住瑞士,不会回香港。”她说。

  我间:“咱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我不知道,”她说,“我的教授骗我,他说我们总是可以见面的,他还举了八百多个例子,证明有缘千里来相会。结果他与我并没有再见。我也不在乎,也活下来了。”

  “他多大?”

  “四十。”

  “他不是一个好人,竟欺骗小女孩子。”

  “那也得小女孩子愿意上当才行。我难道就那么傻?”

  “我白替你担心了。”

  “被骗,又一直让对方以为真是受了骗,对方内疚,那才有趣。”

  我生气。“这是爱情吗?这话该跟骗子去说,我还以为你是个看画的女孩子,我不喜欢变戏法,我不懂玩游戏,我也不赞成,对不起。”

  她并没有生气,她只是慢慢的说:“我也是慢慢学乖的。”

  “女孩子们都太乖了,所以我不敢结识她们。”我负气。

  她白我一眼,暗示我可以立刻回家。但是我的屁股钉牢在椅子上,不愿意动,我想问她要电话地址,又怕被她笑,我叹了一口气,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呢?最多到天明而已,说不定她马上就开口要回去了。

  果然她说:“我得回去了。”

  “我开罪了你,是不是?”

  “没有。我只是想回去了。”她说,“太晚了,旅馆里的老头子会不开心。”

  “老头子?”我一震,“是谁?令尊?”

  “我丈夫。”

  “你骗我!”我跳起来。

  她仰起了她的头,那完美的下巴,那微微下垂的嘴角。她反问:“我为什么要骗你?你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对我很好的陌生人。我为什么要骗你?”

  “你的丈夫?”我说,“你的……”

  “是的,五十九岁了。相当有钱,我们是正式结婚的。你以为我凭什么想来看一幅画就来了?你以为我哪来的钱?一个有钱的父亲?但是我的父亲一毛钱也没有,十五岁开始我在后母底下生活,他死了,后母也死了,我想法子活了下来,我比所有人想象中活得好,我懂得爱,比你懂得多。男人骗我,骗过很多次,但我的丈夫是可靠的,因为我利用他,他利用我,我们互相眷恋着对方。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他教育我,他照顾我,他喂饱我,他是一个好人,所以我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回去。”

  我呆呆的看着她。

  她别转了头,“有些故事你是不会明白的。来,请送我回旅馆。”

  我低下了头。

  隔了一会儿,我问:“你的丈夫……他知道有人陪你去看过鲍蒂昔里?”

  “我不知道。也许他知道,我从未问过。他是好人。他以前是个医生,我很幸运,他看中了我。我不过是一个叫……含笑的女子,现在,我可以每天换一袭丝袍。”

  “他对你好,那就够了。”我说。

  “他的确对我好。我一直想离开他。因为他老,因为我在他面前有自卑,因为我不爱他。但是其他的男人骗我。他们尽量骗我,而且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她平静的说,“但是我知道,所以我又回到老头子那里去。有时候我寂寞了,我便来看《维纳斯出世》,我曾经开心过,现在我自己也将近老了,我不应该再噜嗦了。”

  “穷有什么不好?”我问。

  “非常的不好,给后母欺侮,给兄弟欺侮,被其他的人看不起,想读书没学费,想穿衣服没能力买,非常的不好,充满了恨。”

  “你不还是恨这个世界吗?”我问。

  “到底是一种心平气和的恨。”她含笑说。

  “每个女孩子都像你吗?”我伤心的问。

  “并不,我是非常非常的幸运。”她说。

  “你很美丽,我喜欢你的头发,那些小小的波浪,它们一定是天然的。它们这么长,你一定留了很久,我从头到尾的喜欢你。”

  “不,头发原是直的,在巴黎烫成这个样子,花个三百多个法郎。你是一个孩子,你不明白,没有一样事是真的,在太阳底下,没有一样是真的。”

  我摸着她的头发,我忽然哭了。就像她看到那幅画的时候,每一样美丽的事情,这世界总有法子可以将之丑化,这世界有的是办法。她对着那张画哭,也是同样的道理吧。我用衣袖一角轻轻的擦干了眼泪。

  “请送我回去,好吗?”她轻声问。

  我点点头。

  我们缓步走回去,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做人是要这个样子,非这个样子不可。

  走过一个花园,开满了花,我说:“费奥里。”

  她说:“费奥里。”

  我指着玫瑰:“露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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