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没有表示不耐烦。
约三分钟后他终于问:"小鲁,你不开心?"
"嗯。"我承认。
在那一剎那,眼泪涌出来,不过我没有饮泣,他不会知道。
"已经做了妈妈,还这样任性?"他柔声说。
我用手指揩去眼泪。
"两夫妻要互相容忍,这句老话是可靠的。"
"嗯。"我勉强应一声。
"别想太多。今晚电视有好节目,看完也该休息,睡不着,我再陪你说话。"
"嗯。"我放下话筒。
幸亏他没有结婚,否则看在人家太太眼中,我不晓得算是什幺东西。
到这种时候,难道我还有什幺非份之想,只是实在寂寞不过,希望有个人说话。
我并没有遵他所瞩,看起电视节目来,只与孩子们说一会于话,然后便上床。
允新整夜没有回来,第二天仍然不见人。我很麻木,也没有特别的反应,看样子
我是跟他耗上了,照说如果想息事宁人的话,他想我生气,我就得合作,生气给他看,
此刻无动于衷,更加容易激怒他。
但我想我心已死,除出无限苦涩,采取自暴自弃的手段,根本不欲反抗。
我日常有一班太太团朋友在一起吃饭喝茶,有时也约些"外人",外人是生活方
式与我们不一样的女士,譬如说像艺术家、行政人员,甚至是学者,多数是出类拔草,
靠自己双手赚钱的能干人。
从她们那里,我们可以学习。
今日我带着憔悴的面孔到私人会所吃饭,发觉关太太约了一位小说家。
她双目炯炯有神的看着我们,嘴角带一个笑,老实说,我们观察她,她又何尝不
是在审视我们,否则她干嘛要浪费时间陪一班无聊的太太吃饭。
她们谈得很多,都有关人生观。
我静静聆听,根本不能加插意见。
赚钱,我不懂。花钱,我更不懂,我只静静的喝着咖啡。
后来我忍不住,问女作家:"男人……对你来说,不是什幺烦恼吧?"她看上去
是那幺独立潇洒。
大家都看问我,有一两副责怪的目光射过来,仿佛怪我失仪,我不理她们。
作家并不见怪,她微笑说:"既未得到过,自然不怕失去,既无物可失,自然没
有苦恼。"
话中充满禅机。
"你寂寞吗?"我渴望学习更多。
"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不宜在午餐时分讨论。"她笑容可掬。
大家也被引得笑起来。
她很得体成熟,但并不虚伪。
这是很难得的,一般人说到寂寞,不是尽量吐苦水,就是拍着胸口,立刻表白自
己有多幸福快乐,两个极端,当中无路可通。她倒是懂得交待。
在外头做事的人不一样,他们应对自有妙方。
我一直用手撑着头,直到待者叫我听电话。
我抓起手袋走到电话亭,一头撞在一个男人胸前。我忙不迭的道歉。
"小鲁──"他口中啧啧声,"这幺冒失。"
又是立炯,我面孔火辣辣起来。
"我们虽然还没有约会,却见了无数次面。"他微笑。
我忽然忍不住冲动,"立炯,带我走,现在,此刻,我闷死了。"
"小鲁,"他说,"但我下午要上班。我们不是约好在周末?"
我为之气结,"太不浪漫了。"低下头,觉得失望,并且有遭拒绝的伤害。
"小鲁小鲁,你怎幺了?那些太太们不是同你有讲有笑?情绪稳定些,来,告诉
我有什幺烦恼,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
我用手掩往脸,再不申诉我就要生癌了,我大叫一声,"立炯,什幺都不对劲,
我丈夫不再回家,我们欠下一大笔债,随时有断炊的可能,而我尚坐在这里强颜欢
笑。"
他一听,立刻拉着我走。
他把车子驶到老远去,我一直哭,像孩子找到了解的怀抱,我一直哭个不停。
待终于止住眼泪,双眼已肿如核桃,而化妆也一点不剩,立炯并没有说什幺,他
只予我以耐心。
我没精打采的说:"送我回家吧。"
"我可以为你做什幺?"立炯问。
"什幺也不可以,这个难关,还是我自己渡过。"
立炯说:"是的,没有人可以在感情上帮助你,但是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
还是愿意为你奔走。"
我在他面前,一共哭过两次,第一次是他要到外国去念书的前夕,第二次,就是
今天。事隔十年,在极端的失望及迷茫下,我发觉当中的十年像是没有过过,我仍然
是那个直发不懂思想的小姑娘,喜欢甲君又舍不得乙君,连自己的心事都弄不懂。
我紧紧抓着自己的脸皮,以致面孔发痛,像是要把整张脸撕下来似的。
"小鲁,小鲁。"立炯轻轻叫我。
"送我回去。"我说。
回到家,我与津师联络,决定同允新离婚。
我又等了一天,他才回来,我很平静,把分居书放在他面前。
他也不出声,看了良久,像是不懂上面说什幺。
过了数十分钟,他才问:"孩子归你?"
"是。"我怕他同我争,引起枝节。
"也好。"他说。
他不同我争,我又觉得他凉薄。
"我要想一想。"他说。
我不反对,是该这样,倘若想也不想,未免太过,到底十年的夫妻。
已到这种地步,心中有说不出的辛酸,只得进书房陪两个孩子去做功课。
再吵也无益,根本吵不起来。
允新却钉在我身后,说了句发人深省的话:"倘若不是经济突然衰退,我们可以
白头偕老的吧?夫妻容易共富贵,不易共患难。"
我一声不响,内心很害怕,他说得有没有道理?有,太有了,倘若市道不出问题,
他仍然可以玩他擅长的把戏,把钱轧来轧去,每个月都把开销张罗回来,我也不会问
那幺多,也不打算叫他改邪归正,朴素安分的做人。一只眼睛开一只眼睛闭的下去,
很快就老了,怎幺会分手。
我疲倦的说:"允新,做人要讲弹性,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他问:"你要我怎幺屈?"他的声音也是乏力的,"把公司结束去做写字楼工?
谁来用我?此刻宣布破产倒是易事,我已经把一间十一人的写字楼压缩成为三人组,
我已经尽了力。这些年你坐在家中,根本不懂外头的艰难,我比你更闷,你怎幺不知
道?"
我呆呆的听着。这些事,他从来不说,我也一句不问。
"在这种时候同我提出离婚,别落井下石好不好?我真要跳楼了。"他苦笑。
我抬起头。
"再与我熬一阵子,也许过了这个秋天,事情会有进展,如果再淡下去,我与你
大不了卖掉生意房子移民去,我去煮叉烧饭,你到超级市场收银,如何?"
我竟在愁眉百结中笑出来。
允新终于向我摊牌,效果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我们良久没有正面谈判,除出吵架,
便是避而不见,现在已经提出离婚,事情不可能更坏,反而可以镇静的面对现实。
"我们的性格一点也不合。"我说。
"当初你并不这幺想,开头你很欣赏我的机智与活力。后来我穷了,你开始嫌
我。"
"允新,我要是嫌过你穷,叫我不得好死。"我下狠劲发誓。
"是吗?"他把玩着小黑板的刷子,"我还以为你见到万立炯之后,觉得我不如
他,生了离心。"
我面色刷地大变,像一个贼当场连人带物被抓住,尴尬得无地自容。
我缺乏经验。虽是两子之母,又上了三十岁,但对事对人,应对之道却永远像小
孩子。
我强自镇静,"这与立炯有什幺关系?我们是老朋友,况且几次都是偶遇。"说
得很结巴。
"他很触目,一向有股特殊气质,"允新说,"这样稳扎稳打的男人最近很受欢
迎,因为,百分之八十的生意人已经溃不成军,造成他们出头。"语气有些儿讽嘲。
我说:"我们离婚,与他没有关系。"
允新静静看我,像是要掏出我的心来看个究竟。
他终于站起来,"关于分居一事,我会想清楚。"
我说:"星期天我同立炯出去吃饭。"
"老朋友聚聚是应该的,不过别对他说太多私事,他帮不了你,终归你还是我妻
子,有丈夫的女人对牢别的男人诉苦,会成为笑柄。"说完便走了。
他这番话说得并不婉转,但却有他的道理。能够以及会得给我忠告的人,不过只
有他与立炯。
也许太贪心了。有两个人也应该心满意足,不知为什幺,提出离婚后,允新反而
成为我的朋友。
星期天允新在家,他手上拿本杂志,看着我打扮。
我忍不住,同他说:"你也可以一起来。"
他顾左右而言他,"那套华伦大奴丝绒套装呢?正适合今晚穿。不要穿明克好不
好?最俗了,天又不冷,你到加连威者道街市场去瞧瞧,过半上海中年太太都着毛茸
茸的大衣在买雪里红及咸肉。"
我教他弄得手足无措,啼笑皆非,坐在他面前。
"别叫他来接你,要有点气派,让司机送你去,别忘记你仍是张太太,不是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