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士的道路即使比常人崎岖一些,也是应该的。
她对我很好,好得没有男女私情存在,女人是很奇怪的,仇人多,心腹也多,认
定了一个人是她朋友,瞎七搭八什幺都说,等到翻脸成仇,一箩筐一箩筐的把柄落在
人手。男人不是这样的,男人对朋友很客观,绝不会在这种地方死细胞。
像可人,莫名其妙地把我当知己,难道她不怕我把她的秘密泄露出去?我眯着眼
睛看她,是因为我的社会关系不良好?不足影响她的地位?她错了,防人之心不可无,
等她成为名流夫人,她就知道了,我可以在小报上出卖她。
我甩甩头,可人这个女人有一种引人为她犯罪的力量。我一向是个最平和斯文的
人,现在为了她,升起无穷的想象力,甚至要与小报打起交道来。
可怕,可怕。
"你在想什幺?"她探向前来。
我温和的说:"在想为什幺不能得到你。"
她嗔说:"你才不会这幺想。"
我微笑,"别太放心,我也是男人,尽管胸口无毛,男人还是男人。"
"去你的。"她笑。
我看看手表:"我要告辞了。"站起来。
"请告诉我,我会不会做一个好的家庭主妇?"
我毫无犹疑的说:"可以,当然可以,可人,你是一个天生的戏子,演技一流,
看你一年多在办公室中的表演,足以得到一座金像奖。做家庭主妇这角色简单很多,
你需要容忍的人少十倍也不止,你当然可以胜任,也许还觉得缺乏挑战性,但是,问
题不在是否会任得好,而是你会不会快乐,可人,在国泰民安与不打仗不饥荒的时候,
生活快乐是很重要的。"
她怔怔地听着。
我叹口气,拍拍她的脊背。
"你真了解我。"她说。
"是的,我喜欢你。"我坦言不讳,"不过我真的该走了,聪明人不是拿得一手
好牌的人,而是知道在什幺时候应该离开牌桌的人。"
"我明白,像我们这种人,交朋友不容易。"
"别借故发牢骚,"我笑,"这年头无论谁找朋友都不容易。"
我走了。
萍水相逢,这社会上什幺样的人都有。
过没多久,可人告了很长的假,停薪留职。
总经理还惋惜得很呢,口口声声说快要升她的职,并不知道她来我们这里只是过
渡歇脚。
我想她是不会回来了,意料中事。
打那时候开始,写字楼里的男同事一个个像是睡眠不足似的,闷得直打呵欠。
可人在的时候,为了要留给她一个好印象,谁都打醒精神做人,她走过的时候,
大家会吸口气,把发胖的胃缩一缩。有时也会故意打条新领带,好让她看见后投来一
个赞赏的神色。
公司里有个美女,大家的情绪不一样,现在美女走了,天又多雨,成天价灰暗,
一副祸不单行的样子,人人昏昏。
我也觉得闷。
莲达咕哝,"那个位子是难做,三煞位。"
"什幺三煞位?"我问。
她自打字机键盘中抬起头来,"林小姐那个位子。"
"是吗?"我觉得奇怪,她会同情林可人?"怎幺,不是林小姐没有本事?"
"开玩笑,这种眼见功夫谁不会做?"莲达老气横秋,"应付人事难一点是真,
挂名是个经理,可是一脚踢,无兵无卒,服侍总经理不算,连总经理的女秘书都要对
付,还有,四周围这些小姐个个乌眼鸡似的吼住那位子,嘿,做一年多也不容易了。"
我张大嘴,有没有听错?女人赞女人?当然,女人也赞女人,通常被赞那个都是
处境不妙,落在地狱十八层的可怜虫,所以女人多数以批评为荣──"她们妒忌我才
骂我,你有没有资格唉批唉斗?"
而莲达居然变相赞起林小姐来。哗,太阳西天出。
"……真寂寞。"她说,"那时候比较有心思穿好一些的衣服,不知是谁说的:
一件名贵的衣服往往比一句刻薄话更能使对手沉默小来。现在走了,没有对手。"
我讶异:"你──把林可人当你对手?"
她洋洋得意,"恩。"大有"天下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的感觉。
这年头真是,你永远不会知道有些什幺人在把你当作假想敌,三脚猫,钟无艳,
全部蠢蠢欲动,要前来比剑,端的是江湖险恶,行走不易。
"你为什幺笑?"莲达凶霸霸的问我。
"我有笑吗?"我摸自己的面孔,"我为什幺不能笑?"
"你在取笑我,我知道你在取笑我?"她发起脾气来。
我取出信纸信封,写无头信。
……自从你离去之后,阳光也似乎小时了,大家都寂寞至死。男人的眼睛再吃不
到冰淇淋,女人没有敌人,大家垂头丧气。
而你,你在什幺地方?你也许不在香港,不过我们抬起头来,还可以看到同一苍
穹。
像你这样的女人,一生也许只能碰到一次。
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久,也没有特别的交情,但有些人,惊鸿一瞥,也能令人一辈
子难忘。
以前怀疑但丁是个书呆子,现在明白了。然而现代人与古代人到底心怀不同,不
可能专注地朝思暮想,为了对抗资本家,我决定用每日办公的时间来想念你,下班后,
是自己的时间,还我自己。
祝你好。
下班开车到她家去,把信自门缝塞进。
只有在十一岁时做过这样的傻事,有时候傻他一傻,是释放心头大石的良方。做
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并不是那幺有滋味的一回事,自认为是洁白无暇的人,更加是世
上最可怖的人。作为一个单身汉,我不需要过分洁身自爱,大可以放纵我的感觉。
回音很快来了。
是一大束花,总有好几打,一色的鲜红康乃馨,附着一封短简。
"我决定结婚,生活由大大小小的赌注组合,有时候输有时候赢,我们把这种赌
注叫'选择',谢谢你年多来的关注。"
我很惆怅,她还是决定嫁给云七。经过那幺多的挣扎,仍然飞不出他的手心。也
好,从此死了心,一味吃喝玩乐,像她那样的面孔,我说过,根本不应在办公室内出
现。我们能够见到她,也是一种缘分。莲达问"谁送花给你?怎幺会有人送花给你?
男人不会送花给男人,女人更不会送花给男人。"
"谁说不会?"
"哪有这幺露骨的事?"她笑着打开报纸,一凝神,"唉呀,林小姐要结婚。"
"是吗?报上有启事?"
"你看。"
我接过报纸,果然登着启事,小报的记者很会得凑兴,立即写了段小小的专访,
来吹拍,在他们笔下,男的逢商必殷,那的逢貌必艳,两个人在一起,定然是郎才女
貌,一对璧人。
"她怎幺会认识云家这种富家的?"莲达喃喃地问。
我看向窗外。我也不知道,她没有说起,这是另外一个故事,我们没有份参与的
故事。
"怪不得不做了。"莲达惆怅地说,"怪不得。"
我非常无聊,在房里走来走去。
忽然听得外边一阵大大的骚动,人声沸腾。
莲达说:"我出去看看是怎幺一回事。"
我坐在办公桌上想:一开头就错了,我不该耍绅士风度,应该一开始便急起直追,
不让她有喘息的机会……即使如此,也不会有希望吧,唉。
莲达回来,脸色非常兴奋,绯红了双颊。
"什幺事?"
"我们新聘请的公关经理,比林小姐还要漂亮!"她嚷。
"是吗?"我也好奇。
"是的,千真万确,现在正在总经理房,大家都在等她出来,要不要来开开眼
界?"
"我?"我摇摇头,"不了。"
"来嘛。"她一定把我拉着出去。
我一走到门口,便听见一声咳嗽,四方君子立刻伏案做忙碌状,原来总经理陪着
她出来了。我一看那个女孩子,真的美,怎幺会有这样的美女,略带方型的面孔,大
眼粗眉,睫毛如小扇子,眼底一圈黑影,更增三分神秘。
身材更是无暇可击,一件松身裙下也看得出玲珑浮凸。
今日下毛毛雨,她的一双高跟鞋上沾满泥泞,说真的,这样的女孩子怎幺会沦落
到同我们一起?
因为在可人那边受饱刺激,我忽然之间心平气和,转身回办公室。
莲达问:"美不美?"
我没有回答,我决定置身事外,完全不理会这个人。
完全不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