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与某最近新小说水准大不如前了。”
涤玟大笑,“抄人还嫌人?”
志弦尴尬地坐下来,“唉。”放肆惯了。
涤玟开始:“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不,”志弦说:“一个艳阳天才真。”
涤玟说:“我的肚子饿了。”
“我替你做早餐。”
“我吃水果即行。”
志弦注意到她比其他女同事注意身形,一直打扮得时髦整齐,与另类潇洒过度的女文豪不一样。
他捧出一盘水果。
涤玟说:“写一个谋杀案吧!难度高,有满足感。”
“也需要爱情作枝叶。”
涤玟边吃梨子边说:“一个艳阳天,露天画展,忽然之间,一具女体自天而降,轰然巨响,原来附近高褛有女子堕楼,摔死在广场上。”
志弦笑出声来。
涤玟不忿,“你觉得这是个笑话?”
“这样突兀的开始,以后很难自圆其说。”
“什么都反对,怎样合作?你一个人写好了。”
“涤玟,你需学习与人相处。”
涤玟头痛。
“请说下去。”
“死者的姐妹决意寻找真凶。”
“不是自杀吗?”
“即使是跳楼,后边也有个人逼使她那样做。”
“是她性格不够坚强吧。”
“在男人眼中,这种女人死了也是白死,活该死,可是这样?”
“我没说过。”
“我累了。”涤玟赌气。
“我做一个鸡肉三文治给你吃,你就有力气。”
他到厨房去为她做午餐,出来时。发觉她已经盹着了。
昨晚,她在什么地方耍乐?
以致今日累得睁不开双眼。
他把她刚才的构思记录下来。
背景:大机构、工厂、学校……嗯,大学,最光明的至高学府,发生了最黑暗的事件。
一个女孩堕褛,另一个进入危险地带,发掘真相,女主角有两个人。
志弦放下了笔,松口气。
这个故事,从前有人写过吗?可能有,可能无。
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故事原本是一首无名氏的诗,在莎翁出世前两年已经盛行,后由莎翁改编成为有文学史来最著名爱情悲剧。
换句话说,莎士比亚也并非原创人。
不是故事,而是说故事的人;看你怎么把故事动人温婉娓娓地说出来,叫读者投入落泪沉醉。
志弦又在黑板上加了几点细节。
这时,涤玟翻一个身,从沙发上滚到地下,志弦连忙去扶起她。
她揉揉眼,“哎呀,我真不济。”
肯认输就有进步,算是难得。
她看一看黑板,“不错,可是仍不够震撼。”
志弦很诙谐,“加多几件飞机大炮吧。”
涤玟看看时间,“我要走了。”
“喂,明天请早。”
“九时正。”
“你家还是我家?”他明知故问。
没想到涤玟郑重考虑一下,“最后三天到我家开会,以示公允。”
志弦说:“有些独身女子的家也会像狗窝。”
涤玟笑笑,“届时请你来看个究竟。”
她一点也不生气。
回到家,把刚才讨论过的大纲串连起来,觉得满意。
电话来了。
“故事进行如何?”正是组长刘志阁。
“逼得那么紧,为什么?”
“实不相瞒。公司要缩减人手,六十多名编剧,人数太多,上头下了命令,削减成三十名,三个组长,每人管十个,这是一场考试,明白吗?”
“侮辱。”
“小姐,自由世界,自由选择,你可以转行。”
涤玟不出声,以免招致更大的侮辱。
“涤玟,你绝对可以顺利过关,放心好了,公司架构的确臃肿,需要精减。”
涤玟嗯了一声。
“努力,我们再联络吧。”
涤玟缓缓放下电话,从该刹那开始,她决定另外找一份工作。
趁这几天有时间,放出消息,读聘人广告,在互联网上查空缺。
整个下午,她都在物色新工作。
涤玟算是幸运,她毋需负担家人,母亲一早拨了这一间宽敞的公寓给她住,任由她做什么职业。
大学里读文学与艺术,她总想做回本行,可是现在发觉这一行实在不易找生活。
对牢电脑萤屏久了,她孙揉双眼,咦,新加坡电视台聘人,她凝神。
黄昏,张志弦有电话找她。
“有无精神?谈谈故事。”
涤玟苦笑,都不知道多久没有听过男朋友的电话了。
──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
挂住你。
终于叫我在人海碰到你,太幸运了。
现在听的─全是公事电话。
“今晨的构思你可接受?”
“细节不够。”
“慢慢猜度。”
“凶手是谁?”
“英俊年轻而狠心的教授,把她自高处推下。”
“老套。”
──“你说,太阳底下还有什么新事?”
“刘组长有无给你消息?”
“有,说是一场比试,把旗下所有编剧摆上擂台,决一生死。”
“多卑鄙。”
“涤玟,你又不是昨天才出来做事,沈弱留强,是商业社会律例。”
涤玟叹口气,“叫人心寒。”
张志弦却问:“要不要添多几个疑凶?”
“要,丰富枝叶:她的前度男友,情敌、债主,人人有可疑。”
“涤玟,我在构思一个轻松的男欢女爱小品式喜剧,节省成本。”
“也许其余二人组也这么想。”
他吁出一口气,“涤玟,实不相瞒,这也许是我最后一个故事。”
“什么,你要转工?”
“是,反正没有家室,无后顾之忧,想策划一本杂志。”
涤玟问:“杂志还有市场吗?”
“试一试,这是一本专门给二十五至四十五岁男士看的男性杂志。”
“呵,裸女。”
“是,少不了美女。”
“市场上的确少一本有品味男性读物,也不要太高级,需要与群众接近。”
“多谢忠告,愿意惠稿吗?”
涤玫笑,“对不起,我不擅娱乐男性。”
张志弦无奈,“明早九时见。”
呵,大家都在另觅出路了,可见谁都不笨。
那天傍晚,涤玟把自己履历打了出来,电邮到南洋。
听说那边工作环境清新,工作态度慎重。
有得当然有失,涤玟明白。
第二天一早,她买了烧饼油条兼豆浆才到张家去。
提著豆浆壶,涤玟想到童年时,母亲买豆浆给她唱的情形:乘电车回家,把壶放在楼下车头电箱上保暧……
那童年昙花般光阴一去不回来。
她伸手按钤。
张志弦一早已经起来, 身上一股肥皂香。
“咦,不是说清早起不来吗?”
“实不相瞒,上一票人刚走。”
“彻夜不眠?”
“是,那本杂志,记得吗?几个股东一起谈谈。”
“你很勤力。”
志弦苦笑,“不用功不行,同生活打仗,可不能输,稍一不慎会身后箫条。”
涤玟点头,“你有智慧,也有耽待,谁做你的妻儿,会有福气。”
“谢谢你。”
“袁健忠与周伯熊的网页生意搞成怎样?”
“仆了。”
“嘎,不是说指日可赚过亿?”
“大蒜吃多了,个个都以亿作单位,铺天盖地吹牛,结果连员工薪水都付不出,两百万都拖欠不付。”
“这场梦醒得快。”
“可不是,才说宇宙无限,忽然摔回地球。”
“高兴得太早啦。”
“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他们收拾心情,把故事上半部写了出来。
“刘组长曾说过,所有故事都可以用三句话说完。”
“试用三句话说基度山恩仇记。”
“一个人坐完牢练好工夫报仇成功,痛快。”
“钟楼驼侠。”
“一个残疾人爱上吉卜赛美女,与养大他的恶主教反目成仇,三人同归于尽。”
“骄傲与偏见。”
“美女与俊男几经错摸,终结良缘。”
“原野呼声。”
“人与兽生存放事。”
讲到这裹,两人哈哈大笑。
呵,许久没有这样开心地闲聊。
“刘组长才高八斗。”
“可惜你我不是他的核心人物。”
“他做人还算公道。”
“是,也很大方,我至今欣赏他。”
故事渐渐明朗。
志弦问:“为什么主角一定要是俊男美女?”
“那样观众读者才会深深被吸引,以及关心他们的遭遇呀。”
“多谢指教。”
到了中午,已经疲倦。
“出去走走再回来写。”
涤玟点点头,“去哪里?”
“到小西湾买海鲜。今晚做法式龙王汤。”
他懂得生活。
真奇怪,这样一个人,却没有女朋友。
他搔搔头,“可能是嫌我收入不稳定吧,你看高级公务员、医生、律师、教授……都有定额入息以及房屋津贴,还有社会地位。”
真是:“你先生干哪一行?”“呵他是建筑师,你呢?”“他是个编剧。”“什么?”“剧作家。”“什么?”“文人。”“你家?写什么???”
况且,他们都尚未成名。
即使拔尖出名畅销,全东南亚欧美华人都认得大名,收入也不过像一个政府部门署长,这种职位,本市有三百多个,但写作人数不足一只手。
绝对不是一个有前途的行业。
有些行家也真的很懒很托大,交不出作品,还扬言曹雪芹一生只写一本红楼梦,写得多叫滥。
涤玟听见这种论调从不生气,只笑笑说:“嫁妆忆万,觉得够用,根本一个字儿也不必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