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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页

 

  壳子烂得一塌糊涂,字盘不值得花时间修理,配上同款的也就是了。

  这部三年前出产的手提电脑有何出奇?物主为何要花金钱修理?

  他把记忆零件放进自己的总电脑内。

  荧幕上出现“密码”字样。

  家力有密码总匙,难不倒他。

  可是,窥秘不是正当行为。

  不过,周秀山已把电脑交给他,当然由他全权处置。

  他需检查所有零件。

  一按钮,荧幕出现一行字:“这是我第一个长篇小说,C”家力大奇。

  原来是一部长篇小说的底稿,怪不得那样珍贵。

  C是谁?

  一定是周字的英文缩写,那大眼少女会写小说?真看不出来。

  家力接上打印机,决定把小说原稿印出来再说。

  他听过许多写作人把原著卡在电脑里报销的故事,真可惜。

  为什么不写一张印一张呢?

  累了,他揉揉眼,拉开折床,躺下去,进人梦乡。

  第二天,咖啡壶自动由时间掣开动,香气扑鼻,收音机响起来,陈家力睁开双眼。

  他伸一个懒腰,起床。

  电子邮件里有同事殷殷问候。

  ——“好吗,我们已到直布罗陀,希望你也在,任志长等人”。

  家力斟出咖啡喝一口,笑笑。

  他打开报纸看当日头条。

  忽然想起那部长篇小说。

  打印机由他亲自设计,接到复印机上,一式两份,已经订装妥当。

  相当厚,真是长篇,颇有份量。

  自然,一本小说的份量不是指纸张重量。

  本想放在一旁,但一眼已被第一句吸引住。

  “妈嫁那年,我才七岁”。

  什么?

  家力再读一遍:“妈嫁那年,我才七岁。”

  他的鼻梁中心,像是被人大力击中一拳,突然而至的酸痛使他落下泪来。

  他怔怔地跌坐在椅子上。

  这个C怎么会知道他的身世?

  不不,不可能,当然纯是巧合。

  他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一把脸,斟出一杯黑咖啡,双手颤抖,翻开原稿阅读。

  陈家力生母改嫁那年,他正好七岁。

  父亲病故才一年,后来,他知道是因为经济情况欠佳,母亲有她的苦衷。

  自此他变了哑巴,三天不说一句话,低着头,怕别人看到他倔强的眼神,静得象不存在一样。

  所以相安无事地生活到十一岁。

  然后,他要求寄宿读书,母亲马上答应,象是正中下怀。

  寄宿的头一年他长高了十公分,重了十公斤,脸色红棕,放了学留在操场上打球,功课也大大进步。

  别的同学想家想得流泪,他至为诧异,怎么可能,对他来讲,家是羞耻的牢笼。

  中学毕业之后他顺利考取奖学金升上大学,好几年没有回家。

  那不是他的家,父母,也不是他的父母。

  成年后的陈家力努力把不愉快的记忆在日常生活中隔除。

  他一直很成功,直至读到这部小说。

  主角的处境比他更苦,他在字里行间找到许多共鸣,眼眶好几次润湿。

  文字的魅力真正伟大,能叫一个成年男子落泪,谈何容易。

  年轻的C何来这种功力?

  电话铃响了。

  “书呆子会所。”

  “书呆子,我是周秀山,”声音焦急,“电脑修妥没有?”

  这么心急?说好三天交货呀,时限未到。

  “已经十二点了,有进展无?”

  不知不觉,好几个小时已经过去。

  家力答:“黄昏给你送来。”

  “喂,”那周秀山抗议:“什么叫黄昏、晨曦?说出一个正确、科学的时间可好?”

  “五点半左右。”

  “我在家等你。”电话啪一声挂断。

  小说是她写的吗?

  吃过午餐,家力把手提电脑彻头彻尾整理好,最后把记忆系统归原。

  一切象新一样,粗心点根本看不出来。

  就像陈家力,谁会知道他没有童年,看上去,他同所有一心向上的有为青年没什么不同。

  傍晚,他赶到宁静路三号。

  少女看到他,松一口气。

  再看到手提电脑,展开笑靥。

  “谢谢你。”是由衷的感激。

  “别客气。”

  “收费不便宜吧。”

  “单据在这里。”

  她看过数目,“啊,还算公道。”

  “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少女眨眨大眼睛,“请问。”

  “电脑是怎么毁坏的?”

  少女有点不好意思:“被我自三楼摔下去。”

  果然不出所料。

  她说下去:“我同男友吵架,生气到极点,随便抄起一件重物,想摔死他,结果没打中,电脑飞出露台,落在花园大石上。”

  陈家力听得目停口呆。

  小说作者真是她吗?

  “后来,气消了,他也再三向我道歉,可是,电脑也破烂不堪,到处求救,都推荐书呆子,果然没令人失望。”

  少女付他现款。

  他们之间的关系仿佛已经结束。

  少女又说:“有需要时一定再找你。”

  陈家力不得不告辞。

  回到货仓,他把那篇小说读毕,情绪波动到极点。

  他认识出版社朋友,本想把作品头十页传真给他们批阅,可是转头一想,又按捺下来。

  这是人家的未发表作品,怎么可以私下传阅?总得先经过原著人的同意才是。

  家力躺在沙发上,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孤苦,儿时的彷徨无助,历历在目。

  母亲出嫁那日,搽上脂粉,换上新衣,众亲友在一旁赞道:“真像廿多岁青春女,看不出有孩子”,母亲笑了。

  家力记得他在一旁瑟缩地看热闹。

  大人对他说:“你留在家里吧,别捣乱。”

  那真是他生命中最长的一天。

  母亲在早上八九点钟出去,一直到深夜才回来。

  他偷偷起来张望,想与妈妈说一句半句话,但,那个男人在她身边,从那天起,母亲的手一直没有再接触到他的身体。

  这种事他本来早就忘记,埋葬在童年的荒原里,可是现在因为一本好得不能再好的小说,又自仓底挖了出来。

  男人有时比女人难做。

  找谁去倾诉心事?人家会笑他,男子汉大丈夫,吃一点苦,得些磨练,将来方成大器,有什么好抱怨。

  第二天,家力压抑情绪,提着工具箱,出发去工作。

  他想念那班同事,希望他们早些回来。

  回到家,再次重读那本小说,看得滚瓜烂熟。

  傍晚,他接了一通怪电话。

  “书凯子会所?”

  “不,是书呆子会所。”

  “我姓周。”

  家力认得她的声音,微微笑,“周小姐,你好。”

  “你是修理我手提电脑那人?”

  家力觉得奇怪,为何明知故问?“是,在下正是。”

  “电脑中少了样东西。”

  家力马上说:“不会。”

  对方冷笑一声,“你想想清楚”家力突然觉得心虚。

  “你怎么可以偷印我的原稿!”

  糟,没想到她电脑中会有防盗窃装置。

  “你盗印了两份原稿可是?”

  家力鼓起勇气,“是。”

  对方见他坦白承认,火气稍减,“立刻归还。”

  “是,我立刻到宁静路来。”

  不过,小说已经印在他的脑海中,可怎么办?

  他把原稿放进一只大信封里,开车到宁静路。

  周小姐在门口等他,走近几步,看清楚了,才发觉不是周秀山,两个人长得非常相象,可是她头发较长,年纪约大三四岁。

  家力怔住,这才是真正的C?

  那女子像是没想到书呆子外型如此英俊潇洒,也是一愕。

  家力自我介绍,把大信封还她。

  她正要转头回屋,家力又加一句:“好小说。”

  没有一个写作人会对读者不敬,她嫣然一笑,说道:“谢谢。”

  家力呆呆地问:“你是C?”

  她颔首。

  “那么,周秀山是谁?”

  她答:“捣蛋鬼,我表妹,我们的母亲是姐妹。”

  “我出门三天,她就差点没拆了我屋子。”

  原来如此。

  “你要她地址?我可以给你。”

  “不不,”家力双手乱摇,“不用了。”谁敢招呼那个顽劣儿。

  “幸亏手提机里的不是日记。”

  家力唯唯喏喏地道歉,涨红了脸。

  照说事情已经完结,人也应该走了,可是他的双腿比他的头脑聪敏,钉在那里不肯动。

  对方也似没有赶人的意思,片刻她说:“请进来,我送你一样东西。”

  家力大喜过望,立刻走进会客室。

  小洋房收拾过了,比从前整洁,女佣人斟出茶来。

  C对家力说:“请稍等。”

  片刻,她手中拿着一本书出来,“请笑纳。”

  家力接过,低头一看,只见封面上写着“孤星”二字,作者是郑若珠。

  真正的C姓郑,小说也早已出版。

  家力不知说什么才好。

  郑若珠摊摊手,“电脑是旧的,里边的资料也是旧的,原稿早已用不着了,三年前已经出版。”

  家力冒昧问:“那你现在可是成名作家?”

  她笑了,“不敢当,我仍是挣扎中的自由撰稿人。”

  家力忍不住说:“那是我看过的小说最好的一部。”

  “可否分析指点?”

  “不敢,但小说中淡淡哀愁至为感人,作者与主角且不抱怨不哭泣,情操高尚,情节发展自然,至为吸引。”

  郑若珠沉默,象是感动了,半晌说;“你读得很仔细。”

  家力忽然向她倾诉:“主角的身世与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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