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无端端跳跃起来。
我想同他说几句,又没有搭讪的艺术,只好关上尊嘴。
想起来真是,梦中我那儿子,同他的相貌好不相似!
我面孔激辣辣的红起来。
他朝我身边擦过。
知了还在叫。这一季不知孵了几只出来,听说只能活一个夏季,但它们仍然乐观。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更加要尽欢。
做人有好几十种做法,各种生命尽他们的能力跳跃,谁是谁非,都没有一定的做法。
我如何才能使他同我打招呼呢?
打招呼只是礼貌,如何能够使他同我说话?
算了吧,他一定已经有女朋友了,大慨是那种廿七八岁,最成熟最有韵味的女人,一走出来,有经验有风度,仪态万千……一定已经有了。
好的男人,全部已成为别人的丈夫与男朋友,这是小姑姑说的。
她作出这样的慨叹,不是没有理由的吧。
我很有兴趣了解小姑姑的感倩生活,但看样子她不会照原版本告诉我。
穷这二十年来,她什么也不对我说,我从她生活中细节观察到一切,同时又摘用她的语录。
那个人为什么还不走?
他留在这里干什么?
也许他不急着出去,也许他约了人吃饭,这条路往下走二十分钟,有一两家很不错的海鲜馆子。
我抬起头,也许已经去了。
这个渡假村里的人越住越密。
回到屋里,我说了一会电话,便睡了。
起得很早,才六点半就醒来,前一阵考试,拨好闹钟,喝咖啡恶补。考完试仍然习惯早起,但下午便像老太太般支持不住,要打中觉。
小姑姑常说,如果她有我的精力就好了。
我老不相信精力有用,一条牛何尝不是精力充沛。
如今也觉得了,如果够精力,可以多学一点东西,像中文,像烹饪。
我老想学一些至为普通的手艺与学问,如针织。最近那么流行电脑,我也想学,据说其乐无穷,学会之后都是好消遣。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那么懒。
不可救了,我悲观的胡思乱想。
将来连小彼小约那些人都要离我而去,我太难受了。
随即笑出来,起床跑步。
跑过那个工地,看见他已经在那里。
这么早!
他如住在市区,岂不是要五点半出发?
我忽然想到,五点半还没有船呢,这么说,他一定是住在这里的了。
也许公司替他找了房子。
他一清早便精神奕奕,指挥自若,一个将军的样子。
好令人羡慕。
有没有看那只香烟广告?一个粗犷豪迈的男人,涉山过水,寂寞而勇敢,男人气味扬溢……他就是这种人。
不知他为人可风趣,与他相处,可是一件乐事。
我的感情已经没有十六七岁人那么冲动,那时候喜欢一件东西,简直要飞身扑上,现在已懂得冷眼旁观。
极年轻的时候……那种感情,激辣辣的爱恨分明,恨一个人,巴不得他死,连他的名字都厌恶,偶而在报章杂志看到相同的字眼,都巴不得跳过不看。
可以恨到那种程度,也是很难得的。
我佩服自己起来。
现在受了刺激,不过是情绪紧张,有时候坐在床边闷哭,有时候不哭,一人做事一人当,总是自己想办法解决,八O年代的女性自幼受这种训练,性格焉能不刚强?天大的事一字排开,像玩太空电子游戏,一一把烦恼射杀解决掉。
去年上课,选了新科目,功课发下来,根本莫名奇妙地上堂,哭得半死,眼睛像核桃肿,几乎没决定弃笔从戎。
小姑姑赶来安慰我: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如果别人可以做到,你也可以做到,并不需要天才,哪来那么多的天才。专心克服难题,三个月后就好了,一上手就容易。
这便是挑战。
学做不会做的事情,把自己的能力一直提升上去,过程虽然痛苦,但是接受试炼,就是有进步。
一年过去就考了第一。
真时不耆要天才。
不过要有意志力,成功的人甚至不需要是聪明的人,只要有毅力即可。
一直死挺,努力苦干,没有其他的秘诀。
我发觉小姑姑说得真对。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在挣扎苦斗的过程,人会成熟沉着。
大事能使人长大。
人在工作中有美态,在忧伤中有高贵,一切乌云都镶有银边。
我用手掩着嘴,打了一个呵欠。
又有点累了,我进屋子去吃早餐。
哗,果酱、白脱油、吐司,鸡蛋烟肉。
我据案大嚼起来,吃了很多,添了一杯咖啡又一杯咖啡,饱得胀服的,倒在沙发里,顺手拣起一本杂志看。
猪猡,真的快要成一只猪猡了。
谁会娶像我这样的女人?好吃懒做。
人家一天不知要做多少事情。
即使是家庭主妇吧,还得带孩子管家务,一日打理三餐,就算有佣人帮手也还离不了做总指挥的职责。有些女人还要能干呢,在外头有工作不要说,在家也要出一分力!从早到晚,一双手不停,不知道要应付多少压力,但是她们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在公司与家庭中同时得到温暖。
越想越远了。
我又打了一个呵欠。
眼睛渐渐合拢。今天会不会有人来探望我?
他们也是藉此进来玩吧!
他们看着我只会笑。大慨是没有见过我这么懒的女孩子,也有可能是替我将来的婆家不值。
“起来!”
我跳起来。“谁?”
“你姑姑。”
“小姑姑!”她怎么进来了。
只见小姑姑满脸笑容坐在我身边。
“来看看你,我的天?做到底胖了多少?”
“恐怕有五磅。”
“你要当心,”她说:““胖下去不得了。”
“今天又不是假期,你怎么来了?”我问。
“特地告假,来看一个朋友。”
小姑姑今天打扮得一身白,好不精神美观,她面孔上有一股少见的喜气,真特别。
“什么朋友?”我问。
“一会儿我介绍给你认识,我约了他来吃中饭。”
“男朋友?其实小姑姑的男朋友也挺多。”
看样子不止是男朋友。
我又问:“可以谈婚嫁的男朋友?”
姑姑点了一下头。
我高兴得跳起来,“谁?是谁?”
门铃晌了小姑姑亲自去开门,我把脖子伸得老长,去看看那位幸运的男士是何方神圣。
只见小姑姑迎着他进来。
是他!
是那位工程师!
我心中先是强力的失望,又是强力的欢喜。
真没想到。
我那仲夏夜之梦,只有廿多小时长。
我连忙招呼他,他坐在我们姑侄当中,礼貌的招呼我,说已经见过面。
我用手摸着头。
小姑姑说得对,好的男人,多数已是别人的丈夫或是男朋友。
不过,不怕来日方长,在以后的夏日里,我一定会找到我的那一位,并肩作战,共渡人生难关,一定。
我又笑起来。
大情人
他诚然是个英俊的男人,五官配合得无瑕可击,长挑身材,穿着时髦而不抢眼的衣裳,三十八岁,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年轻,事业爬到最高峰,有他自己的游艇与别墅,而且未婚。
他未婚是真正的未婚,不是外头有三个私生子的那种未婚。追求他的女人自然是多的,多至无法枚数,尽管他挑的严,十多年来也战绩不凡,数起来一连串说下去,恐怕要好几分钟,那种一夜风流的不算,有一两年交情以上的不少。
这样的一个男人,女人还对他趋之若骛,是我所不能明白的。
这个男人,是我们老板的最好朋友。
我老板是一个好人,对我就不怎么样,他老喜欢调动我,别人的屁股搁在一张椅子上就是六年多,动也不必动,闭着眼睛也能把日常功夫做出来,他不会做吗?不要紧,给他能干的助手帮他。
我呢?狗屎垃圾一脚踢,连女秘书都被他抽调出去,有什么信件自己打,报纸自己剪,专门叫我到新部门去座镇,自生自灭,也不必向他报告,总而言之,那个部门上轨道之后,我也一该被他调到别的地方去了。
你可以美其名曰“能者多劳”。
我很少那么想。
我之所以没有离开,是因为他每年加给我丰厚的薪水,而且真的给我自由,只要我一星期同他述职一次,功夫虽忙,毕竟不必看人眉头眼额。
这是我老板,生活正常,姿态正派,婚姻美满,有三子两女。
他的最好朋友是甄自强,城中有名的花花公子。
老甄时常来找我们老板,坐在那里据说好几个钟头都不动一动,滔滔不绝的诉苦。
我找老板的时候见过他好几次。
当时他的女朋友是名歌星崔露露。
那个崔露露并非挂个虚名儿的小捞女,人家真的灌唱片,登台表演,一年赚千万以上,同老甄旗鼓相当,势均力敌。
因此两个人相持不下,走了许久也不见结婚。
我老板同我说:“我劝他结婚,石澳的房子装修得那么美奂美轮。”
我心中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我说:“我只希望有一个小帮手,如果有个女孩子帮我,我就比较走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