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男人最具魅力的时候,他的妻在家中坐得与时代脱节,越来越老土。
在外头工作的人,天天磨炼,情况怎么相同呢?
婚后,我一定要照旧出来工作。
我会结婚吗?我很怀凝。
结婚已不再是人生必经阶段。小姑姑就没有结过婚。在她那一代都可以做独身女人,在我这一代,是更加引以为常。结婚,是因为真心想与一个人相处,不是想揩油……
很少女人明白这个道理,我想我们这一代是懂得的。
不结婚也有好处不必长期对牢一个人烦心。不必为下一代挂牵,培养第二代是越来越难了,谁也不会否认。孩子们不易教育。正如妈妈也常叹我不听她的话。
我偷偷的笑,妈妈是永远不会满足的,除非孩子们像木偶。
等我做了妈妈,保证也是一样。
奇怪的是,孩子们生自父母,又偏偏都与父母作对,很少会得对父母言听计从。
我用手撑着头,看隔壁的工人忙得满头大汗。
我自己也不见得好得那里去,在这种天气下,除了知了,谁不怕热?
我挥着汗。
朋友小约在屋内叫我进去。
我到屋子内洗了一把脸。
年轻真好,不必化妆,成年女人浓妆之下,是怎么躲过热浪的?一层一层的粉,汗透出来,塞住毛孔,想想都可怕,我一天起码要洗七八次脸,就着瓷盘,掬起水往面孔上泼。
我脱下T恤,洗了莲蓬头,用大毛巾擦干身子,换上干净衣服就往沙发上、听音乐。
我听的音乐与他们听的不一样,为免混淆,用耳机。
小姑姑的朋友替她录好音乐,是“白光与她的模仿者”,每次白光唱完,就轮到学她的人唱一次,优劣立分,不是别人唱得不好,而是由光那味道太足了。
白光唱歌,完全没有劲,全部靠天才!懒洋洋,不经意,一个个字哼出来,更加吸引。
别人唱得太起劲,一副尽忠报国的样子,叫人受不了。
这些,都是小姑姑语录。
我埋身在音乐中。
真舒服,完全可以不做事,多好,时间都是自己的。
爸爸说:做工就像坐牢一样,动也不能动,一天八个小时丧失自由尊严,加上来回写字楼,简直一整天就完蛋,回到家中,累得不得了,即使是晚上,也为着事业担惊受怕,不能休息。
小约恐怕还不知道其中可怕之处。
人家来不及的等待长大,我的心情则是矛盾的。
长大,有好有不好,一半一半。
不好之处,是自己要负全责,好之处,是有完全的自由。
太多的自由,我能不能控制?
我会不会抽大麻、酗酒,以及其他?
我会不会胡乱与男人同居?一个男朋友跟着另外一个男朋友?男女关系乱成一片?
会不会不成才,自怨自艾,埋怨社会?
我会不会成名,使亲友都为我骄傲?
又将来我会干哪一行?似乎现在已应该决定了。
念的是英国文学,似乎教书比较适合。抑或是做公务人员?都很闷。
不知做明星闷不闷?其实也闷。
听说要大热天穿棉衣拍戏,冷天又要泡在水里,一个镜头重拍三五十次是等闲事,没成名心理负坦大,成了名更加有压力,所谓风光,不过是一大堆无聊的人挤上来问拿签名,一下子就变心捧别人去了,影迷最一罪不住。
不过收入好。红那么三五年,强过做一辈子的牛工。
我是不会做明星的了,竞争白热化,吃不消。且无本钱。
总得从底下层慢慢爬上去,无论什么工作,开头总是闷的,要做得好了,才会有成就感。
他们说我:小郑真静,一句话都没有。
对呀,可是我在动脑筋,不说话不代表没心事。
为什么不说话?他们问。
我在训练自己的耐性。
小尊说我花样最多。但是所有的女孩子花样都多,心思都十分慎密,都爱想东想西,这之所以女人是女人。
小约又说我没有女朋友。
真的,像今天一屋子人,只有小尊带了两个妹妹来,我并不认识她们,所以不好算是朋友。
女人与女人做朋友,是很难的吧,但小姑姑有许多女朋友。
她说她只够时间同三五个朋友来往,这三五个人是时常换的,看她当时的环境及心情,于是老有人怪她冷落了谁谁谁,又批评她没有朋友。
不与阁下做朋友不代表没有朋友,少了阁下一个朋友也还不会寂寞,有些人生活圈子比较狭窄,数十年来都与这些人来往,因此认为朋友不应转换,但有些人生活圈子比较广,譬如说在外国读了十年八年书,香港早期的小朋友自然全丢下了,毕业后回来工作,在外国的朋友又渐渐疏远,非得在香港从新找朋友不可,兄弟,你能说他薄情寡义吗?
况且所谓朋友,不外是说说是非,吃饭喝茶的人而已,谁会为谁两胁插刀?别开玩笑了。
运气好的,也许会找到一两个导师型的朋友,这真是福气。
女佣人说有人来借电话用。
谁?
在隔壁探测土地的工程人员。
我迟疑一下,说好。
他进来了。
是刚才那个神气的工程师。
他很礼貌很礼貌,说明地盘的电话下午就可装好!这是唯一次打扰我们。
用了电话,他退出去。
我留恋的肴着他,朋友们笑我:说我眼睛发光。
是吗?我的眼睛真的发光?
看到英俊小生或是美女,当然格外留神。
那是因为他英伟。
我同小约说:将来他如果也白毛虫变成蝴蝶,也有女生以发亮的眼神看牢他。
不过不是我。
届时我已经老了。
女人到了三十岁,就要为自己铺后路,大方美观地退出,无谓留栈于公众场所,以打摺之面孔示人。
三十岁!多么远,我伸个懒腰,要许久许久,才会降临。我还有十年的锋头,十年的享受,十年的学习等着我,一切都是最最美好的。
午饭时间到了,大家吃自助餐。
完全是欧陆式的,有许多许多沙律,许多许多烟制的鱼与肉,果汁、白酒、面包。
大家坐着,大嚼。
天气热,吃这些最最好。
我在地毯一角,睡着了,不知自什么地方扯来一张毛巾,盖在身上免得着凉,便埋头苦睡。
我知道自己做了梦。
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走一段路,进入一间大屋子,不知恁地,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所以并不害怕。
是一个大白天,光线很好,屋内的装修似曾相识,像是来过多次,奇怪,怎么会?是哪里?
我在一张沙发坐下来,看到沙发上放着正在织的毛衣,熟悉之余,便取过顺便织下去,花样非常复杂,但是我织来却不费吹灰之力!怎么会?我失笑。
抬起头来,看到对面墙壁上挂着一面镜子,镜中出现一个老妇。
我吓一跳,转身者后面是谁。
没有人口
再凝视镜子,搅了半晌,发觉镜内的人是我自己。
我!
老妇!
尽管是做梦,我吓得怪叫,汗如雨下。
老了,我扑到镜前去,看到自己的面孔鸡皮鹤发,看到双手都是青筋。
我惊怖。
有人叫我,我听见人声。
但他们并不是叫我“小郑”。
奶奶,奶奶。
我转头,是一个小女孩,十二三岁模样。
奶奶?祖母?我是她的祖母?
她扑到我怀中。
她长得太像我了,一般的乌黑头发,圆面孔,正在换牙,门齿阔板合板的,我觉得她太可爱了,忍不住一把将她拥入怀内。
我的心定下来,这是我的孙女儿呢。
我的儿子呢?没有儿子,何来孙儿?
妈--
我急急转头看谁唤我。
一个好英俊的男子,三十多四十岁,赶着我叫妈,我张大了嘴。这是我的儿子?太有趣了,他已经大学毕业,成家立室了?这倒好,不费我吹灰之力呢。
他很呵护我,一边叫小女儿去把她的兄弟也叫来。
哗,我到底有几个孙子?
一会儿大堆的孩子向我走来,亲亲热热的叫我奶奶。
我开始觉得事情并不那么坏,老管老,我却得到年轻时所没有的宝物,像儿子,像孙儿。
我的老伴又是谁?
我急于要知道。
儿子告诉我,他在楼下等呢,我来不及的要赶下去见他,足底一滑,摔了一跤,惊醒了。
我跳起来,犹自怔怔的。
俗语说的黄粱一梦,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我连忙走到镜子面前去看。
镜内的我,仍然是锦绣年华。
我松了一口气。
朋友们见过了晌午,便纷纷告辞,乘船出去。
女佣人开了长窗透空气收拾地方,我便趁空档散步到小径。
隔壁的一组工程人员也早已收档归队离去。
只有邻居的小孩,还在舌噪不已,好一幅夏天行乐园。
怪闷的,喜聚不喜散,今天晚上,做些什么好呢?
小姑姑有许多电影录映带,有一套“乱世佳人”,足以消磨三个多小时,想到这里,不禁心定。
人最怕寂寞。
正在无聊,猛地一抬头,发觉今早那个工程师正向我走来,朝我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