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话可说。
小丁说:“你想一想吧。”
我笑一笑,他叫我想,我叫陈先生想。
三天后,莉莉兴奋的同我说:“好消息好消息!谢谢你,小秦!我一定会好好的报答你!”
“什么事?”我如丈八金刚。
“陈请我一起赴纽约。”
我一呆,立刻说:“太好了。”
“后天出发,届时戏拍完了。”莉莉直叫直跳。
原来他仍然是那种人。我叹口气,多说无益,是我成就他们的。
过半晌我说:“恭喜你,要好好把握机会。”
“我懂得。”她握紧我的手摇来摇去。
当我说莉莉是个可爱的人的时候,我并没有昧良心。
小丁转头过来轻轻同我说:“你在等什么?”
我也轻轻说:“等下一部戏做女主角。”
我在身上加一件毛衣。天渐渐凉了。
花都仍是花都,我没有艳遇。
“来,”我说:“让我们商量一下明天那场戏。”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多年后
下了飞机,回家休息,才沐了浴,就忍不住拨电话给李词平。
我一直与她通信,她知道我要回来。
电话接通,果然是她。
“平姐。”我说。
“谁,哪一位?”
“猜一猜。”
“不会是小功吧?”她的声音非常惊喜。
“是我,正是我,平姐,我马上过来看你。”
“小功,你的急性子!明天好不好!现在都十一点多了,相信你乘了那么久的飞机,也累了吧?不如快快休息,明天再作打算。”
“明天什么时候?”
“明天短周,不用到学校去,我们明天早上十一点见,我在美乡俱乐部等你。”
“一言为定。”
但是那一夜我并没有睡好。
离开平姐已经六年,六年来只回来过一次,恰巧那次平姐又在南美洲旅行,错过见面的机会,惹得我无限惆伥,这一下子好了,多年的夙愿得以心偿。
不知她有没有变。
照说像她那个年龄,正是女人最成熟的时期,但是也要看保养得好不好,有些忙得太厉害的就很憔悴,也有一些坐在家中不问世事的,看上去土得不能言喻。
平姐应该没有问题。
她一直长得那座美,又在外头工作,与她通信时,她的语气笔调都很平稳愉快,我很高兴她会是个例外,但想到明天要见到她,心头难免一丝丝紧张。
我在近天亮时才陲好的,闹钟一响,马上跳起来。
双眼很忍,也顾不得了,忽忽洗把脸,马上赶到美乡俱乐部去。
我说明了等李词平小姐。
我早到许多,叫了一杯冻啤酒,缓缓的喝,挑了一个泳池旁的位置,欣赏在游泳的女郎们。
她们华洋杂处,都似花如玉,挺拨的身裁,穿着暴露的泳衣,使观者心动,热闹地嬉戏。我嘘出长长一口气,终于回来了,终于见到平姐了。
“小功。”
我抬起头来。太阳刚巧在她那一边,我有点目眩。
“平姐。”我站起来。
她还是那么美,还是那么苗条,她一点也没有变。
她甚至没有架太阳眼镜来遮掩什么。
我太快乐了。
我连忙拉开椅子,“平姐,让我来招呼你。”
她坐下来,“好哇,小功,我真不好意思再叫你小功,你真的长大了。”
我笑,“平姐,你别倚老卖老的,我今年廿六岁了,还什么长大不长大的。”
我俩紧紧的握手。
如记忆中一般,她的手,阴凉而柔软。
她看看我,“晒得那么黑!”
伸出手臂同我来比相形之下,她的手是象牙白的,而我的皮肤,却是深棕色,形成一个强烈的对比。
“平姐,你好久没运动?”
“唉,”她说:“不能再晒,太阳是皮肤的大敌,现在我只做室内运动。”
我点点头,客套之后,我们的话题转向正路。
“生活好吗?”我问。
“还不是老样子,教一份书,十年八年也没有升职。”她也问:“你呢?”
“在外国做苦学生,受了许多委曲,闲时想来,大哭一场,也不能二数清楚,人长大之后,对这一切也逐渐麻木,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好!”她喝采。
在太阳底下喝啤酒,有种愉快的眩晕,我说话渐渐就造次了。
“平姐,听说你离了婚。”我轻轻说。
“没有,”她很爽朗,“我们分居,分开一段时间,想想清楚,也是好的。”
“现在他在什么地方?”
“回美国去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有没有见我小叔中.”
“小功,你的脑筋怎么老是转不过来,我同你小叔分手,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始终吊儿郎当的。”我说。
平姐微笑,不愿再置评。
我说:“平姐,你看上去,跟我当年第一次看到你,没有什么两样。”我是由衷的,相信她听得出来。
“真的吗,小功,真的吗?不过你的话不能相信,你一直看好我。”我微笑,“可是到底我自己知道跟从前有什么分别,我经已不能穿两截泳衣了。”
“从前你也不爱穿太暴露的衣裳。”
“小功,你对我真好,”她笑,“无论怎么,你总是我忠实的‘影迷’。”
我看着她白得如玉的面孔,是吗?我偏心吗?那么为什么其他的男人经过她身边,照样回头张望?
她并没有过时,仍然爱穿浅色衣裳,配简单的首饰。
“你呢,你与小雨订婚了吧。”她问。
“还没有,现在哪儿还流行这么浪漫蒂克的姿势,现在干脆搬在一起住几年才说。”
平姐很婉惜的说:“撇开道德问题不说,这种关系太欠缺想像力,男男女女都仿佛欲火焚身,有着不可告人的需要似的,非得在床上解决不可,太空虚了。”
“是的,感情是很重要的一环。”我承认,“而有感情,就该正式结合。”
平姐很讶异的说,“你长大了,不爱标新立异了。”
“同居怎么好算新同异?八百年前倒是流行过。”我笑。
“这次回来耽多久?”
“我不回去了,我回来找事做?”
“什么?正式出来社会?”
“廿六岁了,小叔一直说我们这一辈运气好,像他们,十七岁就要进军社会作肉搏战。”
“他乱讲,夸张得要命,十七岁我还没认得他,他还在念预科,他自己也是廿四五岁才出来做事的。”平姐笑。
“平姐,你都还记得?”
她把眼睛看向远方,叹口气,“有很多事,不是说想忘记就可以忘得了。”
“你还想念他吗?”我渴望知道。
她但笑不语。
过了”会儿她说:“现在的他,也再不是我所知道的那个人,现在的我,也绝不是认识他时候的我。”
“平姐,你说得太玄了。”
“我意思是说,我们两个人最就变了,变得互相不认识,再见面也是陌生人。”
“可是你们都变得更好──”
“我没有变得更好,”平姐打断我,“以前我有一颗真挚的心,所以与他合不来,我有原则有宗旨,所以要与他分手。现在我已变得铁石心肠,面具频密换,与什么人都可以相处七十年,何必还要吃回头草?谁都一样。”
我快住。
平姐的语气并不偏激,她以最温和的声调说出这么悲哀的一番话来,令我感慨万千。
我说:“我始终不知你们为什么分手的。”
“我也忘了。”平姐又微笑。
“你还记得多年前我说过的话?”
“记得,你在储蓄,你要追求我。”她仰起头,哈哈大笑。
我的面孔仍然涨红了。
平姐说下去:“你的第一志愿是希望我与你的小叔和好如初,第二志愿是要追求我,是不是?”
我看着泳池碧蓝的水。“我并没有忘记我说的话,回来第”件事情,我就是找你。”
“小功,我总是把你当我的小弟。”
“你可不是我大姐,你是我偶像。”
“乱说。”
“十六岁的人或许或糊涂,但多年后的今日──”
“你一直是个固执的孩子。”她叹口气。
“不要太被世俗的观念拘束。”
“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她拍拍我肩膀,“小功,这是你给我最大的赞美,我衷心感激。也许,也许爱情真正发生的时候,十年的年龄差距挡也挡不住,但是现在我们的感情很正常,谢谢上主。”
“你为什么不说我控制得好?”
她笑,“来,我们散散步。”
那日我到七点多才与她分手。
小叔一见我面就说:“见过词平了?”
我点点头。
“仍然像一张水彩画?”
我点点头。“这些年来,难道你一直没有看到她?”
“没有。”过一会儿他问:“穿什么颜色衣裳?”
“天蓝色麻布套装,她一向不穿两个颜色,永远不穿花衣裳。”
“是的。”小叔深深喷出一口烟,“你也爱她吧。”
“一直爱,渐渐升华。无论她对我有什么要求,赴汤蹈火,我都在所不辞。”
“你比我更懂得爱她。”小功苦笑。
“你现在可爱她?”
“说不上来了。”他搔搔头皮。
小叔真是死硬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