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面积大,她睡二楼,我跟奶妈在三楼,她很少过来看我,因为忙,成天在医院里,回来也要写报告,一整叠的文件那样取回来交出去,都说是个真正的女中豪杰,时常到欧美洲开会。
但于我有什么好处?
孩子们所要的,不过是个普通的母亲。
一个温柔爱孩子的母亲。
如尹伯母。
一顿饭我们吃得津津有味。
文英说:“顾淦在学校里吃得很少,什么都拨两拨算数。”
我说:“那有这个好吃,瞧这油爆虾,还有这海蜇皮子,火腿片炒小棠菜,我都没吃过这么好的菜。”
尹伯伯都笑了,问:“顾小姐家吃什么?”
我不响。吃什么?三文治。
厨师都做不长,因不许厨房有油烟味传出来,一律不准煎炒炸,不起油锅,大师傅怎么做菜?
所以多年来最多是肉酱意粉或是罗宋汤。
吃了饭我向尹家告辞,回到家,见母亲一个人在吃“饭”。她喜用冻肉夹面包,喝杯咖啡当一顿晚饭,双眼还在阅文件。
见到我,抬起头,微微颔首。
“妈妈。”我坐在她对面,“今夜不出去?”
“唔。”她总是淡淡的,不大想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习惯她这样。
“我上楼去。”我知情识趣。
她却问:“大考了吧?”
“快了。”
“没问题?”
“绝无。”
“你父亲问你要什么,他下星期回来。”
“什么都不要,谢谢。”
我们之间的对白就这么简单。
母亲从来没有紧紧把我拥在怀中,也一向不与我一起吃饭、看戏、说笑。
她自己不看电视,故此我的一部电视装在我房中,她怕吵,咱们屋子也静得似医院,一切音响都压得很低。
我十七岁了,从没听过母亲高声说过一句话。
她从不责备我,小时候只要用眼睛瞄我一下,我就已经很害怕。
现在当然没有这样的感觉,但距离仍然在,我无法在她面前松弛。
即使在生病的时候,她来诊治我,也只是像个医生,我多渴望她会与我表现得亲热一点,但是她不会那么做,说得老土一点,我渴望她的爱,而她从来不给我。
母亲的感情从不流露。
甚至我伏在父亲的肩膀上说话,她也会横我一眼,叫我控制自己。
渐渐我希望我的母亲不是中外闻名的大国手,而是一个会替我打一件毛衣的家庭主妇。
我的童年生活是这么寂寞,使我没齿难忘。
人家尹文英也是独生女,却这么开心。
第二天上学,文英身上穿件深色毛衣,密密的辫子花样,正是我最喜欢的。
“在什么地方买?”我来不及问:“我找这样的手织毛衣已有一年了。”
“妈妈织的。”她说,那种得意的样子叫我难受。
我泄气,“为什么织这么深色?”
“学校不准穿浅色呀。”她振振有辞。
“我希望有件这种花样的白毛衣。”
“我叫妈妈替你织。”她自告奋勇。
“不必了。”我说:“人家妈妈织的,那还有什么意思。”
“你母亲是医生,她工作忙,也许编织不是她的本事,你何必要求太苛?”
“你晓得什么?”
“你别钻牛角尖,顾淦。”
我苦笑。
“今天放学,我到你家可方便?”
“当然可以。”
文英拍拍我的肩膀。有她这样的朋友,也够幸运了。
她一到我家,一进门,便嚷起来──
“那有这么大的房子?”她说:“才住三个人?住三十个人也还很松动,多么豪华。”
我说:“房子还是祖父留下来的,现在可买不到。”
“这就是俗语说的祖荫。”文英说。
“来看看我的房间。”
我带她上二楼。
“你有自己的客厅?”文英又叹为观止。
我苦笑,“那意思说,我再也不能到别的地方去活动,像坐牢似的坐了十七年。”
文英同情地坐下来,“不过这么豪华──”
我推她一下,“豪华?妈妈很严,十二点之前一定要睡,七点钟要起床,要是赖床,得听教训,这里的生活像纪律部队。”
“你有没有同她开心见诚的讲过?”
“讲什么?”
“讲你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
“那怎么可以?”我苦笑,“那还不造反?这里是她的家,连父亲都听她的,我怎么能够说话?”
“她是你母亲呀。”
“不是每个人的母亲都似你的妈妈。”
我沉默下来,不应批评她,外人会看不起我。
文英却浑然不觉,“假如我有这么大的房间,我一定开派对,请许多同学来做功课,玩耍,周末叫她们留宿。”
我微笑。
文英真可爱。
“来,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参观。”
我带她到母亲的睡房。
“哗,雪白,像电影里的布景。”
“我父亲的房间是灰色的。”我说:“他们一直分居,两个人都需要极端的安静。”
文英觉得怪,看我一眼。
我耸耸肩,“听报告说:英女皇伊利沙伯二世于菲力普亲王也一直分房而睡。”
文英说:“你们真是考究。”
“我被奶妈照顾得很好,但是我希望妈妈可以多拨一些时间出来。”
末了我们坐在厨房里吃点心。
文英问:“你们有多少佣人?”
“没有很多。两个打扫,一个厨子,一个司机。”
“不算多?”文英笑,“五个人服侍三个人。”
“何必要住这么大的地方?我们又不喜炫耀,极少在家请客,父亲去年在英国做生意,母亲的工作时间是每日十六小时,你看,是不是浪费?”
文英说:“这才是享受呀。”
我微笑。
“好了,我也该走了。”她说。
“不在这里吃晚饭?”我问。
“妈妈等我。”文英说。
“改天周末到这里来睡?”
“好的。”
我送她出去。在门口遇见妈妈回来。
她心事重重,见到我们,只颔首点头,也不待介绍,便进屋子里去。
“那是你母亲?”文英说:“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
“四十了,长得很年轻。”我说:“我想她必然后悔生下我,不然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致力于工作。”
“顾,别这么说。”
我叫司机送文英回家。
自从母亲在医院担起行政工作以来,就连吃饭说话的功夫都没有了。
我到书房去敲门,推门进去。
“什么事?”她抬起头问。
“想同你说几句话,妈妈。”
“什么话?”她头也不抬,伏案疾书,“我正忙,没有重要的事,改天再说。”
我很觉乏味。替她轻轻掩上门,走开。
那日睡到半夜醒来,失眠,到楼下厨房热牛奶,走过书房,看到灯亮着。
妈妈还没有睡,都三点了。
她到底在忙什么?
光是祖父留下来的产业,已经够我们花一辈子,到底他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忙?
我太寂寞,太需要他们,他们可知道?
下星期是我十七岁生日。
看样子母亲不会记得这件事。
也罢,我必需要训练得自己非常豁达,生日而已,不值得大肆铺张。
我觉得万分的寂寞,压抑之余,情绪自然不佳。
文英问:“大小姐又受了什么委曲?”
我说:“我总没有享过天伦之乐。”
“不会的,”文英劝我,“伯母这一阵子忙,过了一会儿,她有空,自然会得同你亲近。”
“过去十七岁来──”
“创立事业是很困难的。”
“何必需要事业?”
“这话就不公平了,你母亲是医生,对社会有一定的责任与贡献。”
“我也需要她。”
“你要体谅她,许多病人都需要她,况且她此刻又参予院方的行政工作,院方被人控告,你不知道吗?”
“咦,你是怎么知道的?”
“报上那么大的篇幅刊登,怎么,你不看报纸的吗?”
我摇摇头。
“嗳,你要多些关心你母亲才是。”
“为什么医院会被人告?”
“为了──唉,我们到图书馆去翻报纸。”
我很惭愧,到底是我不理母亲,还是母亲不理我?
我看了旧报纸,原来是病人家属要求撤去维生机器,事后反悔,同医院打官司,要求赔偿。
报上还刊载母亲的照片。
这么大的事我都不晓得,还挂住自己的生日舞会,我大过份了。
她这一阵子难怪忙得连抬头的功夫都没有。
那日回家,母亲同一大班人在书房开会,我猜测是律师们,因为我们家里特别静,是商谈大事的好地方。
等到晚饭时分会才散。
我问母亲:“输还是赢?”
母亲说:“赢了第一局,病人上诉。”
啊。要她答我,看来只好说她有兴趣的话题。
我说:“他们的机会如何?”
母亲疲乏的笑,“不知道,我们尽力而为罢了。”
她倒在沙发上。
我鼓起勇气,坐在她身边。
只有我知道她是大不如前了。
早两三年她皮肤还很光滑美丽,如今有许多细纹,同时鬓边也有一两条银丝。
“你疲倦了,妈妈。”我轻轻说。
她很意外,抬起头来。
我以前再也没有说过一种话,怕冒犯她,也怕得罪她,但今天,我觉得总要有一人来打破这个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