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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点点头。

  景伯忽然感动起来,“必人,你是最正直的一个女人。”

  “不敢当,因此没女人味道。”

  “必人,或许我们可以出来看看电影。”

  “有空的话。”

  “我们会成为好朋友吗?”景伯盼望的说。

  我摇摇头。何必文过饰非,故作大方,我没有这个本事。

  这样清醒的离婚。

  姐姐说:“将来你就知道!他不是没有悔意的,原谅他不就算了?俗云柴米夫妻!大家都是凡人,眼睛里揉不下一粒砂,你真当自已是神仙中人?”

  我说:“我有一个女朋友,她说只要丈夫高声些同她说话,她就离婚。”

  “你相信她?”

  “相信,她早已离婚了。”

  “活该,谁配得起神仙妃子。”姐姐说:“她现在好了,可以独个儿斯斯文文的过一辈子。”

  我沉默一回儿,“听说在追求一个比她小的男人,追得很苦,被那男人另一个女友笑话。”

  “活该,人各有志。”

  我不出声。

  “你明知道后果,怎么不原谅景伯呢?”

  “原谅一次又一次,很累的。”

  “人与人之间应该有这个量度,”姐姐说:“他是你的丈夫,你不为他累一点,又为谁去?”

  我不出声。

  “你想想去。做母亲的若怕累,迟早与儿女脱离关系。”

  我想了很久。

  有一日景伯在下班时上来看我。

  在我们以前的沙发上坐长久,什么也不说,忽然哭起来。

  我别转面孔。泪流满面。

  我知道景伯是深深的后悔了。

  但这一切都帮不上什么忙。

  我现在有两个选择:一、让这段婚姻维系下去,世上哪一段感情哪一宗事不是千疮百孔的,眼开眼闭,图个太平。二、离婚,然后用我的下半生来怀念这段婚姻。

  都不是好的选择。

  其实我们做人,几时有过好的选择。

  我耿耿于怀景伯对我不忠,女人现在有资格要求男人对我们忠心。大跃进。

  可是几时开始,男人才会觉得有必要对女人忠心呢。

  哭完之后,景伯同我说:“天气热,你要当心身体。”

  “知道。”

  “别又冰淇淋当饭吃。”

  我笑起来,顺势擦干眼泪。

  “又给我说中是不是?”他问:“一到夏季,就不高兴吃饭!把冬季好不容易长的肉付之流水,

  一天到晚,糖果饼干冰淇淋。”

  我不出声。

  以前一到夏天,他便押我吃饭,现在搬出去,当然不可以再做这种事。

  “必人──”他恋恋不舍。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静静答。

  “让我搬回来吧。”

  我低下头叹口气。

  “如果你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我们搬一个家。”

  我微笑,“孩子气,自欺欺人。”

  “不,真的,搬一个家,气氛完全改变,我们名正言顺的从头开始。”

  “这一段日子,你以为我要惩罚你?”

  “不是吗?”他充满了疑惑。

  连他都不明白,我又欢一口气。

  “不是吗,以前你生气,也叫我离家住一两日,一会儿下了气,又叫我回来,不是吗?”

  真是天真。

  忘记谁说的,男人永远带着孩子气,到三四十岁,也还一样。景伯在这种要紧关头,忽然之间充满孩子气的幻想。

  我很不忍,他们闯了祸,又希望事情没有发生过。

  我可不可以把事情当作没发生过?

  照说不是太难的事,成年人都有这个本领。

  在公司里,明知谁对牢老板说我的坏话,或在背后放冷箭射我,我都可以装作不知,第二天见到那个人,照样的和颜悦色,若无其事。

  为什么在家里不能?

  在外头,谁把我骂得臭死都不要紧,看见他仍然打招呼,讲哈罗,我做这些,都不费吹灰之力,但为什么对景伯就不能够?

  现代人的悲哀,在任何场合,为了生活,为了表示量度气派,都不能把脸皮撕破,况且与不相干的小人物又何必有什么计较?

  但是在家中,对牢伴侣也这么虚伪!我会疯掉。

  我不能学一些职业妻子,对牢丈夫犹如对牢老板,虚与蛇委,唯唯诺诺,但求饭碗不破。

  我实在做不到。

  啊,景伯,你必需要原谅我。

  “我一定不会再惹你生气了。”他说下去。

  我倒并不是生气,我只是悲哀。

  如果连他都不能信任,我只好相信自己。连丈夫都不能崇敬,只好崇拜自己,多么悲哀。

  诚然,我们女人是抬头了,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寂寞。

  我要维持最低限度的尊严,故此不能答应他的要求。

  “让我想一想。”其实是很敷衍的。

  与他都要用这种手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沦落至底。

  “必人,这次你真的动了真气。”

  我不说什么。

  他走了,临走放下戏票,叫我去看电影。

  我没有去。

  姐姐说景伯在她家里哭得昏死过去,后来无法定动,睡在他们家。

  真夸张。我皱皱眉,如果他稍有知名度,怕不就此招待记者呢。

  为什么要闹出去给第三者知道?纵使是姐姐,也不能如此放肆。

  我微笑,“有没有说我坏话?”

  “当然没有,他知道你成日忙,也是为着家庭。”

  “是,我预备储蓄一默钱,过一两年退休生孩子。”

  “是呀,而他趁你忙就去找旁女约会,他自然是不对的。”

  “算了。”

  “他要是身边有个钱,你不但不必如此辛苦,夫妻的感情也不会生疏。”

  “别怪他。不然他会说,住徙置区也可以生七八个孩子,何需劳碌。”

  “那不公平,有什么理由叫你沦落到徙置区去?”

  “就是呀,一讲道理就会吵架,”我微笑,“最讨厌两夫妻分手在外人前互诉不是,羞不羞,丑不丑。我有一个女朋友,前夫与她分手后即时再婚,第二个老婆生的孩子也超过十岁,忽然失意,又在人前诉说第一任妻子的不是,你说这么长情的男人谁有福消受?”

  “大概他前妻最近景况不坏,他就心生妒忌了。”姐姐也微笑,“是有这种男人的!她没有让他糟塌一辈子,他十五年后仍不甘心,而又有一帮闲人,因没有机会看到她被他折磨一辈子,失去一伤好戏,故此在旁呐喊,帮助弱者,而那种男人,做成弱者,沾沾自喜,忙着掀十五年前的底子。什么样的人都有的。”

  所以无论生在二十世纪抑或二十五世纪,女人选择对象,也还得当心。

  有什么能力都没有用,没有能力堵住这些人的咀。

  姐姐说:“仿佛是给景伯一个机会,但何尝不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话还没说完,景伯忽然病了。

  我的公婆赶紧把他送医院。老人家急电召我去,见到我,眼睛红红,什么都不说。

  我心难过得半死,看他们白发萧萧,心事全在儿媳身上,而我们又令他们失望。

  我看到景伯,暗暗埋怨,“你怎么了?有事没事吓唬老人家,一点儿头晕身热,就跑到医院来。”

  他说:“发烧到一0三度。”

  我欢口气,“由我来照顾你,让老人家回家去。”

  景伯闭上眼睛,又挤出一滴眼泪。

  我心如刀割,在那一刹那原谅了他。他一直哭,男人的眼泪有时候最见效。

  我同他父母说清楚,老人家似乎放下心中大石,欢欢喜喜的去了。

  景伯的病却比想像中复杂,他在医院裹住足一个星期,公司那里告了假,不成问题,我日日夜夜的看护他,有一两日形况恶化,医生怕他有并发症,我更加寸步不离,婆婆提了汤来侍候我吃,我则侍候景伯,姊姊趁我午睡,也来帮忙,弄得一家人仰马翻。

  伟大的景伯昏昏沉沉的睡,偶尔睁开眼,只是叫我的名字,我们虽焦急,护士却知道这病不妨,打趣说:“这么情深的丈夫,几生修到的福气。”他们哪里知道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

  一星期后退了热度,景伯闹着要出院回家,医生说回家休养亦可,所谓家,是我同他的家。

  我累得什么似的,意旨力都崩溃,所以也不与他们争执。

  公公同我说:“必人,你看,景伯没有你是不行的,原谅他吧。年轻人大把前途,给我面子,不要同他计较。”他苦苦的说。

  我疲倦得两个黑眼圈。

  回到家,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足足睡了十多小时。

  醒来时听见姐姐的声音。

  她与景伯在说话:“必人爱吃鸡,熬些鸡粥。我真怕她倒下来,那么瘦。”

  “为什么不请特别看护?”景伯埋怨,“累得她双眼都窝下去。”

  “少爷,护士多少钱一更?”姐姐笑道:“她多省的一个人。”

  “都是我不好!说真的她嫁我,这五年都没享受过。”

  “算了,以后对她好一点是正经。”

  “我真是猪油蒙心……”景伯的声音低下去。

  “你这个人,病一场,灵魂苏醒了吧,平时那些女朋友呢?人影都不见。”

  “姐姐,别再说了。”

  “你要是再对必人不好,你当心,我再不帮你的。”

  景伯不响。

  我撑着起来,姐姐听到声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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