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于是兴趣索然地坐在沙发上发呆。
过没多久,门铃响起来。
我有点纳罕,谁呢?莫非苏茜愿意吃回头草?
女佣人去开门,进来的是刘余庆。
我是有点意外,但却没有想像中的喜悦,我看看她的俏脸,有点养呆,这一病把我病清醒了。
叔叔说得对,这样的女孩子到大学校园去找一找起码三万个;并没有太大的好处,干吗迷她?
她手中拿着一束红丁香。
她说:“听讲你病了,一直抽不出空来看你。”也没有一句半句歉意的话,彷佛这次来看我,是一种施舍。
但此刻我是心平气和的!“谢谢你的好意。”我温和的说。
“几时可以上班?”她问我。
“过数日再说,急什么?这一辈子注定是要上班的。”
她对我态度是好得多了。
过一会儿她说:“我订婚了。”
我并不惊讶,“是吗?”咦,这倒是我落台的好机会。
她自手袋里取出一张请帖,放在茶几上,“有空请赴会。”
我笑了。
她觉得我毫无反应,有点失望。
呵虚荣的女人,都希望男人抱住她们的腿痛哭。
我如一个长辈般问:“男方经济环境还过得去吗?”
“大家都得做事。”她不是没有遗憾的。
“平时不要紧,怀孕时就较为辛苦,”我说得很关切,以前的事就仿佛没有发生过似的。
连自己都疑惑起来,什么?我追过的女孩子?我着过迷?呵我是老狐狸了。
她也很困惑,有点失惜,不知如何回答我才好。
“老陆先生说要调我到分公司。”刘余庆说。
“一样的,”我安慰她,“一样做。”不给她有诉苦的机会。
她发呆,到底年轻,不懂为自己打圆场,我也再没有开口,她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我送她到门口,告诉她:“我有空一定来。”
她点点头。
送走刘余庆,我松了一口气,捏了一把汗,好险,若果真娶了这个娃娃,事事受她钳制,那可苦了。想到她刚才上门来,明明有事要求我,尚一副嚣张的样子,也未免欺人太甚。我叹口气,女人都以为男人会爱她们一辈子。
隔了几天,我恢复正常去上班。
叔叔笑我,“你的恋爱,来得快去得快,不愧是老手。”
我笑:“不敢当不敢当。”
叔叔的新助手来上班,苗条动人,兼有刘余庆的清新及苏西的成熟,长发披肩,狭长的眼睛别有姿态,穿一条黑色??皮长裤,哗够帅。
我感喟了,女人个个都美,怎么舍得放下王老五的身份?
我跟她说:“下午有个同事订婚,一起去参加宴会如何?”
叔叔皱上眉头。
那女孩子爽朗的说:“好呀,到时你叫我一声。”
你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订婚酒会很简陋,刘余庆穿看小礼服倒还漂亮,那男孩子面目很普通,太年轻了,故此站着有点像个木偶。可惜,这样子与他捱到三十岁,刘余庆就老了。但或许她爱他,为什么不呢?
我的新女伴大大方方的把手插在我臂弯里说道:“这香槟酒是酸的。”
我故技重施,“来,我们溜走,去喝不酸的香槟酒。”
“好哇。”她高高兴兴地。
我的信心又开始恢复。
将来刘余庆总会想起我的,如今肯送花的男人也少了,不见得那个小男生懂得这种情趣……她会想到我的玫瑰花。
但是她想不想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赴过她的订婚宴会。
这一段已经过去。
意外的春季
一下飞机就看到母亲慈爱逼切的脸。
人永远需要母亲,即使八十岁了,见到母亲仍忍不住要扑上去。
我勉强挂一个笑容:“妈。”紧紧与她拥抱在一起。
母亲问:“企国呢!孩子们呢?”
我说:“我没说他们会一起来,企国诊所很忙,孩子们没假期。我一个人来渡假。”
母亲一怔,已意味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说:“你放心?”
我叹一口气,“老佣人一年尚且有两星期的大假回乡下探亲,何况是我?”
“企国待你可好?”大概她也风闻了什么。
我说:“他?”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大情人才好,“妈,你先让我回到家,坐下来,才慢慢跟你诉衷情好不好?”
妈妈白我一眼。“皇帝不急太监急。”
急死也没有用。
弟弟开车来接我。他是益发英俊出众了。
回到母亲那栋两层楼高的高级住宅,我松口气。
弟弟说,“客房已收拾好,房间温度调在七十八度,湿度六十二,免得又埋怨干燥过度,令你长发开叉。”
我说:“开叉就开叉,真还会留神老太婆的头发?”
弟弟问:“对了,老姐,你到底几岁了?”
我说:“今年九月就足三十六,老弟,我真的很老很老了,你试替我想想,一个女人三十六,老弟,”我浩叹,“怎么办呢?”
母亲啐我:“父母在,不言老。”
弟弟说:“别把自己当女人,一个三十六岁的人仍是很年轻的。你心情似不太好呢?跟姊夫闹别扭?”。
我说:“提他作甚?”
“他怎么了?”母亲急问。
“还不见老样子,人家是真正的大情人,身边围满女人,夜夜笙歌。”想到他那笔账,叫人心灰意冷。
妈妈问:“可是他要同你离婚?有外遇?”
“是我想同他离婚。“
“你离了婚干什么好?”妈妈吃惊问。
“别以为我会投靠亲友,你放心,我顶多找一个科目来念硕土,做职业学生。”
弟弟很起劲,“BC大学是不会收你的,但不妨,你可以考西门费沙大学。”
妈妈不悦:“你这小子,帮着起什么哄?谁家夫妇不吵嘴?威尔斯王子王妃尚且吵得头崩额裂的,还不是一下子言议于好?就你在瞎起哄。”
弟弟吐吐舌头。
“让少媚休息休息,隔一会儿企国就找了来了。”母亲乐观得不得了。
乘足廿小时飞机,又被海关人员折磨,累得不成人形,淋个热水浴,也就倒在床上熟睡。
睡来的时候不分日夜,但觉心酸二想到爱我的父母兄弟,又一阵安慰。
我看看腕表,十点钟,是晚上十点吧,肚子咕咕的叫,人的身体是最现实的,失恋的时候照样的会肚子饿。
我打开行李,胡乱取出衣服套上,信步走下楼来,听得会客室有音乐声,谈笑声,怕是弟弟的同学吧,哦他们真幸福,有的是青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偷偷的在门旁张望一下,有十来个年轻男女,个个有明亮的眼睛,光滑的皮肤,穿着很普通的衣服,但掩不住大学生的气质,曾经一度,这样的好年华也属于我,如今一切都已过去,上帝是公平的,我们都曾经拥有过无价的青春。
我神往的门上靠着,忽然之间,有人跟我说:“哈罗。”
我抬起头,是一个廿多岁的小伙子,手中抓着一罐啤酒,正朝我笑哩。
他一板高大,运动家般身裁,一双眼睛笑盈盈地,我忽然之间被他看得脸红。
他说:“我叫姜季堂,是少壮的同学。”
“你好,”我讪讪道:“我是少壮的姊姊少媚,来渡假的。”
““啊,可是少壮很少提到你。”他诧异。
我心想:他提一个过时的老女人来干什么?
“一起进来谈谈,来。”他推开会客室的门。
载他爽朗的言谈中,我成了客人,他反而成为主人。
我参加他们的队伍,大家团团围看坐,有些靠着沙发,有些半躺在地毯上,自由自在,无所不谈。我并没有参与,只是静静的听。
他们谈得精彩,题材广阔,有时也牵涉到国家民族问题,使我耳目一新。
在香港,我丈夫企国的一干生意上的朋友可不谈这些,来来去去是那一家馆子的菜够信箱,谁的女朋友标致,哪一只马又跑了出来,谁家的股票又上升之类,他们早已忘了文学艺术与理想,他们的理想便是弄钱,钱诚然重要,但无穷无尽的赚下去,浪费时间精力,又是为何来呢,够用不就算了?
我正在怔怔的胡思乱想,被身边的年轻人拍一拍手臂:“在想什么,是不是嫌我们无聊?”
我笑:“岂敢。”
“要吹牛趁现在,等下毕了业出到社会,那时候可要三缄其口,只好在肚子里用功夫与别人斗。”
原来他们不是不知道前途多障碍的,我又加多一份尊敬。
“我们也迟早会变得俗气万分,”他感叹,“越爬得好,越是要对社会妥协。”
我吃看花生酱三文治,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我有什么资格说话?我根本没有接触过社会,一早嫁给邱企国,就到现在,对于企国,我忍也忍过,骂也骂过,总是无法收服他这颗不羁的心,他在外头的相好简直把我当臭四,当我没到,分分钟欺上门来,这种生活,叫我怎么过下去?
姜季堂问:“你怎么心事重重?”
我说:“跟你们说也没用,少年不知愁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