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他很少陪你──”
“是的,陈先生常常忙他的生意。但是有几个男人会有空天天在家陪妻子呢?除非是吃软饭的丈夫吧?做妻子的,应该了解到这一点,体谅他,是不是?”
她样样说得这样合理,使我目瞪口呆,动弹不得。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我给人的印象,是很不开心吗?恐怕不见得吧?”她问我。
“这──”我也回答不出来,但是印象是先入为主的,我一直觉得她不开心,要我解释,我却无从说起。
她用很低柔的声音说:“你错了,家明。我嫁陈先生,并非为了钱,我们的生活,也并没有不快活。这样的日子很好。我愿意就此过一辈子,我今年卅五岁,差不多可以做你的母亲。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但是我不是你想像中那样的人,你知道吗?”
我还是呆着。
但是我刚要告诉她我爱慕她。
我满以为当我说出心中的话,她会痛哭起来,把平时的矜持一扫而空,然后我会使她得到了解,使她的烦恼一扫而空,她可以有机会重新做人。
但是她的反应是完全出乎我一愿料之外的,我真的完完全全失望了。
“你是这样的年轻,当你年纪大一点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是比爱情更可贵的。我们中国人,讲的是恩爱,情义,爱上有恩,情下有义。我与陈先生的事,相当复杂,未必是你所能了解的,但是我绝不苦闷,决不悲伤,也没有不满,你明白吗?”
她还要说得怎么清楚呢?如果我再不明白,也不好算是人了,我低下了头,缓缓的站起来。
我完全会错了意,表错了情,找错了对象。此刻我看她的脸,找不到一点点的忧郁。
这个时候,门被打开了,一小群客人涌了进来,陈先生带来的。他笑得很自然。
他对他的妻子说:“我正在找你呢。”
陈太太立刻迎了上去,与他们打着招呼,说着道歉的话。
我悄悄离开了陈宅。
站在大门口,我呼吸了几下。我是一个这样的笨人,我是这样的单纯,我居然天真到这种地步。我已经二十岁了。二十岁不算太小吧。我怎么可以冒昧到这种地步。
我慢慢的踱下那条路,慢慢的走着.
这时候的天气,已经没有开头那么冷了。但是还是有点寒意。我一个人走到市区;叫了部车子.
我把陈太太当作被困在堡垒的公主,陈先生是那个老巫师,魔法无比。我想充勇士,去把她救下来。我的确是很无知的。
她没有取笑讽刺我,是我的幸运,但是我以后决无颜面再上陈宅去了。那辆街车,一直朝家中驶去。一切都像一个小小的梦一样。
我依然是爱慕她的,毫无疑问。我甚至会更加敬重她,虽然她的本性,与我想像的完全不同。
我还是记得,那个寒冷的冬天,我去送文件,音到她那种又冷又艳又怨的样子,今天她完全不同。我不知道她有没有骗我,但是她的脸色看上去很诚恳。
现在我只有祝福她与陈先生快乐,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她会在我心里,存在很久。
车了停了下来。
司机说:“到了。”
我付了车资,下车。看看家里,看看静静的街上。爸爸一定会问我为什么早退,我会说胃里不舒服。而陈太太,她无异是个好人,她会替我打圆场。
一切不过是个小小的梦,在年纪很轻的时候,一个人总会做点荒谬的事。
远客
他来的时候,我记得我在织绒线衣。正在为那只极难收的小袖子皱眉头,门铃就响了。
大清早便有人来;我放下毛线衣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人。
我们这里对于陌生人,一向防范很严,我马上起了戒备之心,问:“找谁?”有时候一个女孩子住在一个屋子里,不能不小心一点。
“李君仪小姐?”他问。
“哦。”我马上笑了一下,“是我,那一位?”
“我──从英国回来。”他说:“我姓赵。”
“请进来坐,赵先生。”我说。
“我是陈家均的朋友。”他又再诅明。
我不再怀疑了。“是家均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说:“请进来。”
“好好。”他说:“我不客气。”
他穿着一件长袖子衬衫,年纪不会比家均轻,但是廿多卅岁的男人,看上去总是像个大孩子一样,女人就不行了,我忘提醒自己,已经廿五岁了。
我倒了一杯茶给他,另外切了一盘水果。
“谢谢。”他自椅子里起来,欠了欠身。
我向他笑了笑,我心里面焦急得不得了,既然是从家均那里来,应该有点消息,我渴望知道。
果然他说:“是家均要我来看你的。”
“是吗?”
“我跟家均是同学,我早回来,他给我这个地址,叫我来看看你,同时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东西?”我问:“他也真是,还买什么礼物呢,希望不是太贵重的东西就好了。”
他微笑了一下,凝视了我颇久,不出声。
我稍稍有点一不耐烦,我问:“请问是什么东西呢,赵先生?”
他掏一掏口袋,“唉呀,我忘了从旅馆带出来。”
我心里想,这个人怎么这样粗心大意?家均就不会有这种毛病。
“那──我改天到你旅馆去取好了。赵先生住在旅店里,是不是此地没有家人?”我问。
“是,我家人不在这里。”
“哦。”我应了一声,与一个陌生人,有什么话好讲呢?不过是客套几句罢了。“自从我母亲去世之后,我也是一个人了。”
“一个女孩子?”他的语气带点同情,四周打量了一下地方,又自己与自己点点头。”
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我年纪也不小了,但是无论如何,他是好意,我该领这个情。
“地方很大,收拾得很干净。”他说:“不怕冷清吗?”
“这里有三个房间,”我说:“屋子是家父多年前买下来的,只是光线暗了一点,是不是?”
“光线暗只有好,显得凉快,而且这里的屋子天花板高,很漂亮。”他说了很多。
“谢谢你。”我点了头。然后我问我最关心的问题:“家均好吗?他近况如何?”
“他──没有写信给你?”
“有,但是说的话,总是很不实际!”我带点甜蜜的说:“也许他不想我担心,但是我不以为一个留学生的生活全部通到那里去。”
“是的,是相当清苦,我们都是半工读的学生,拿的奖学金只够温饱而已,生活享受是谈也不要谈了。”
我注视他一下,这位赵先生好像是个不错约人,谈吐也不俗,很有见解,我随即想到,他是家均的同学,倒底也是大学生啊,不禁哑然失笑了。
他好像很留心看我的表情,这使我有点不好意思。
“赵先生没有女朋友吗?”我问。
“别叫我赵先生,我叫赵俊,朋友都叫我小赵。”
我笑了。
他说下去,“我没有女朋友,一个都没有,以前也认识过几个女孩子,都没有什么结果。”
“没关系,年轻时候恋爱,是比较靠不住的。”
“李小姐──你与家均认识有多久了?”他问我。
“五年。”我说。
“他到英国也有三年了吧?”他问。
“是的,有三年了。”
“他最近在信里写些什么?有没有提到过任何重要的事?”
我心里有点奇怪,他一直问这个干吗?
“没有呀,除了提一下考试之外,没有其他的事。”
“考试?”赵俊问:“那个考试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啊,那封信的确是三星期以前的。”我说:“他很忙,平均两个星期写一封信。”
“啊。”他应了一声,没有下文。
“你怎么了?”我笑,“你以为家均非得每天给我一封信不可吗?我们到底是大人了啊。”
“是是是。”他又一叠连声的说。
我觉得我袒护家均有点过了份,老实说:两星期一封信实在不算太勤,但是他毕竟是很忙的。
他看看手表,“李小姐,假如你不反对,我想明天同样的时间再来,现在先告辞了。”
“好,请你明天来吧,不过,赵先生,请记得把家均托你带来的东西带来。”我说。
他低下了头:“好!明天见,李小姐。”
“谢谢你。”我送他到门口。
他又向我微微欠了欠身子,走了。
我关上了门,收拾了桌上的杯碟,呆坐在沙发里。
那堆毛线仍在我身边,但是我不想再去碰它。
家均走了三年,也该回来了吧?这个赵俊,不是也学成归国了吗?我记得在家均去的时候,他叫我等他。我说:“家均,我会等,等到你回来。”
后来我便一直在等。
我的心念很决,尽管有一些男孩子来约会我,是总是设法避开他们,我自己也没料到意志会这么强。但我总是想,家均实在待我太好,我要对他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