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太决不是一个快乐的女人,我想,把青春断送在这个人身上。为了钱,我觉得并不值得,整天关在这样的大屋子里,不晓得外头是冷是暖,她像一只宠物,我觉得她享受不到做人的乐趣。
但是我同情她。
后来我又见到了她,她开始与我作简单的交谈。我紧张,我浑身发抖。她笑的时候,双肩抖动,丰满的胸部显得更美,她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把所有的小女孩比得影子都没有。
我记得她说:“廿岁的男孩子真是前程无限。”
我告诉她我平常打网球、游泳、旅行。
她说:“多么好,现在我连做这些也不行了。”
这证明我猜测得不错,她心里是苦闷的。
我问她愿不愿意参加我们。
她惊异的反问:“我?我怎么行?”
一定是那个老头管得她太厉害了。
她眼中的敌意渐渐消失,我甚至陪她打了几盘的桌球。
她打得并不太熟练,但是全神灌注。
她称赞我说:“你打得不错。”
我们在很短的日子里便熟络起来,我对她的爱慕之意,我想是无法遮瞒太多的。但是她始终对我保持距离,她的举止,是高贵大方的。
她喜欢打扮得整整齐齐,但是常常只有她一个人在家。陈府有一个管家一个司机一个园丁,另外三个女佣人。但是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每次她总是很客气的接待我,有时候与我在花园走走,有时候喝杯茶。他们的花园在屋子后
面,对着客厅的落地长窗,他们甚至拥有一间玻璃暖房。
这一切都是陈太太的意思。陈先生是个生意人,他不懂这种享受。
一个廿九岁的女人,天天关在这所屋子里,一日复一日,一月复一月,转眼又是一年过去,她在夜里叹息着,我虽没有听见,但是总可以倩得到。
她比我大好几年,但是年龄上的距离,比起她与她的丈夫,又微不足道了。我越来越想把她带离这个地方。陈家的屋子虽然美丽,但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实在不忍看她做这个老头子的陪葬品。
这是太残忍了,我必须想法子带走她,我到跟她说,我要让她把心里的苦闷吐一吐,我不觉得这是犯罪,她也是人,为了她好,我应该救救她。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但是我没有机会。我很少与她单独见面,而时间过得很快,天气又渐渐的回暖,我毕业,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每次见到她,总是有点又惊又喜。
有一次我说:“你喜欢浓妆?也许清淡点更好看。”我是不应该说这样的话的,但是她没有介意。
她说:“是的,但是陈先生说女人化了妆比较明艳一点,所以我听他的。”
这个老头,实在不懂得欣赏女人,真是糟塌了。但是我能说什么呢?他有钱。这年头,有钱实在太好了。
不过我的机会终于来了。
我得劝她拿出勇气来面对现实,不要为了几块钱就把一切幸福赔给这个老头,那实在是太不值得了。我不是要引诱她私奔,但是她打在应该去过那种比较幸福的生活。
我要帮助她。
这是陈先生的生日,他在家里请客。
我与爸爸到得迟了一点,管家替我们开门的时候,客人已经有一大半在客厅里了。
那个客厅真是大,一盏玻璃灯巍巍的悬下来,金光闪闪的炫跃着。
男女主人站在灯下与客人说话。
陈先生穿着礼服,再好的裁缝也不能使他的腰挺直一默,但是她看上去很快活,她站在他旁边。
她穿白色的旗袍,胸前一个翡翠胸针,颜色很好,镶成一个蝴蝶样子,有小孩的手掌心那么大,除此之外,她一身素净,什么也没有。
她今天变了个样子,与那天在灯下打桌球的模样,完全不同。那天她是浓艳的,今天她高贵。
我牢牢的看着她。
她也看见了我,她走过来,轻轻问看我:“你来了?”
她是在等我吗?我的心跳了起来。
她很大方的说:“过来喝杯酒,祝陈先生生日快乐。”
“陈先生今年──”我问。
“五十九了。”她笞:“身体还很好,是不是?”她看他一眼,我奇怪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今天你真的很美丽。”我由哀的说。
她扬扬眉毛,“谢谢你。”她看上去很高兴。
她接受了我的赞美,这使我更兴奋。
“大概是因为这只玉蝴蝶吧,这是很名贵的东西呢!”她说:“是陈先生的生日礼物。”
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居然落落大方,这样得体,但是没有应酬的时候,她是很寂寞的,这个我知道。
我肯定她并不喜欢这种敷衍式的豪华场面,但是她没有办法,她必定要适应这种生活,太难为她了。
长旗袍是这样的适合她,衣服的叉开得不高,但是她走动起来,却丝毫不见吃力,她动人纤细的足踝,在白缎的鞋子里,是这样的美丽。
我怀疑陈先生是不会看到这些,凭他的老花眼,我真的怀疑。我心里不舒服。多日来的积聚使我的难受到了极点,今天我一定要向她表露我的心意,不管怎样,如果我再问下去,我想我会窒息而死。
晚赛是在九点钟开始的,所有的餐具是银器,他们用一张马蹄型的长餐桌。豪华,但是她脸上的笑容,这些东西又不懂,物质是很虚无的。
饭后有一些客人走了,有一些客人留下来。
一部分在二楼书房里聚赌,我去参观了一下,陈家的确是有钱,毫无疑问,一切的装饰都是无假可击的,我顺着走廊走过去,心里很闷。
我知道爸在陪陈先生。
但是陈先生的妻子呢?
她又在什么地方?我的眼睛转了一转,但是没有看到她。我又走下来。
今天陈家是到处开放的,我可以乱走一下。我想到那间桌球室去,于是我推开了那扇门,又轻轻的掩上。
那张桌子被一块布遮看,我注意到这间房里只有一张桌球台,两边都是空置的,地板上擦腊,又亮又滑,我慢慢的走过去,我的皮鞋发出声响。
“你喜欢这里,是不是?”
谁?我一转过头,看见陈太太坐在一张长椅上。
我太惊喜了,我点点头。
她拿着一杯冰水在喝,“太累了,我喝了点酒,有点醉,跑到这里来憩一下。”
那的确是很累的,这里是她渡过不少寂寞时刻的地方。
我想我的机会来了,现在只有我与她两个人。我有什么话,还不能说呢?
但是我的喉咙像发不出声音来,我只能呆呆站在她前面。
“坐下来,家明。”她说。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以往她只当我是一个晚辈,而且又很客气,看见我只是点点头,今天她叫我,就显得不同了。
我缓缓的坐下来,靠得她很近。
她脸上的皮肤,没有一丝缺憾,五官美得令我不敢正视,也许因为她累了,脸上稍微有一点点的油光,她向我笑笑。我低下了头。
“你好像有心事呢。”她说。
“是的。”
“像你这样的年纪,正应该快乐,怎么会有心事呢?”
她彷佛说她不开心,因为她已经不小了。
我冲口而出,“你也可以开心的,你也不必有心事。”
她微微的惊讶,“什么?我?”
“是的,”我说:“你不必瞒我了,我知道你的痛苦,我想陈先生一点也不了解你,一点也不懂得爱护你,你问在这间大屋子里,虽然锦衣美食,虽然佩珍珠王石,但是你不开心,你还年轻,你还可以挣脱这些伽锁!”
我实在太激动了,我一口气把话都说了出来。
她放下了杯子,“什么?”她吃惊的问:“你说什么?”她忽然之间笑了。
“你不用瞒我,我认识你也有好些日子了,我看得出来你的苦闷。”
她仰头笑了起来,“我苦闷?我有什么苦闷?你这个傻孩子,你的小说,实在看得太多了,你以为所有的阔太太,只要不是鸡皮鹤发,就一定苦闷?你完全错了!难道这些日子来,你一直以为我苦闷?”她睁了睁眼睛,“但是我完全没有。”
我呆若木难,过了一会儿,我说:“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陈先生待我这样好,我们之间,不只是物质生活这样简单,我尊敬他,我爱慕他,所以我嫁给他,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对呢?”
“但是你与他的年龄,相差了这么多!”
“是的,他五十九岁,我卅五岁──”
“甚么?你卅五岁?不可能!”我叫出来,“你最多只有廿七!”
她又笑了,“难道我不想自己廿七岁,但是我确实已经三十五岁了,孩子,我比他少了廿多岁,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你认为丈夫比妻子稍大一点,就毫无幸福可言了吗?”
我盯着她的睑,她一点也没有伪装,难道她距离我的猜测,真有这么远?我不明白!我太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