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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想与他生活在一起,”我冲口而出,“有一个温暖的巢。”

  “那个巢是要打基础的。”爸爸苦口婆心的重复。

  我很苦闷。

  年纪大的人忧虑实在太多,老实说,一粥一饭,莫非前定,担心什么?吃什么穿什么,都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人生苦短,若要万全的事才做,我们什么也做不成。

  他们嘴巴里一天到晚钱钱钱,彷佛有钱就有一切,有钱的男人都是好丈夫,戴珠宝出席宴会的名流太太,都是快乐的女人,而我呢,如果在十七岁便嫁给裘约瑟这个穷小子,那是等于打进十八层地狱,万世不得翻身。

  我跑到自己的房间去看小说。

  父亲上班去。

  母亲来同我说:“你不为自己的前途看想,也替约瑟想想呵,他原本大有前途,可以做工程师、律师、建筑师──”

  我打断她,“妈妈,社会上有名有利的人已经够多了,我情愿约瑟是个小职员。”

  妈妈流下泪来,避开我。

  真烦。父亲明明是小职员,她也许感到不满意,所以立志要女儿嫁个阔人,会不会是这样?

  我与约瑟必须坚持到底。

  但是中午发生的事,却令我的信心彻底摇动。

  爸爸在办公室心脏病梓发,进了医院。

  电话打到家中,吓得我与母亲什么似的,立刻忽忽忙忙赶到医院。

  父亲的情况不是太坏,但也不见得优美,医生暗示不能叫他担心操劳,妈妈有意无意向我看过来,满眼泪光与恳求,我心酸,立刻投降。

  我低低在病床边说:“爸爸,你放心休养,我都听你的。”

  爸爸微微一笑,放心了。

  约瑟知道后愤然说:“以病要胁,太卑鄙。”

  我愕然,“你说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骂我的爸爸?你一点尚情心都没有!”

  “对不起!”

  “这件事只好押后再谈。”

  “你顶高兴呵,是不是?最好以后都不谈婚事了。你想清想楚之后,发觉你爱这个世界多于爱我,是不是?”

  我瞪着约瑟,“你怎么可以对我说这种话?”

  “你心志不坚。”

  “没这种事,当初是你先提出要结婚的,”我怒气勃勃的同他分辩,“你说你没把握考上港大,父母又没能力供你留学,索性出来做事也好,但希望有一个爱你的人鼓励你。你忘了?”

  “你也赞成结婚,你怕失去我,不是吗?”

  “谁怕失去你?”我说:“将来我的生命中,不晓得有多少男人在等着我,”我的眼泪流下来,“都不会有你一半自私。”

  “我是不好!照我看,我们这件事就算了,给什么婚?你的父母那么势利!你的心志那么不坚。”

  “别再怪我的父母了。”

  “时穷节乃现,你爱父母多于爱我!而我,我却已与父母闹翻,现时住在表哥家中。”

  我呆住,顿时气馁,约瑟为我已作出牺牲,我进退两难。

  过了十分钟,我们的气渐渐平下来。

  他约我到他现时暂住之所去瞧瞧。

  不去还好,一到他表哥的小地头,我顿时抽口冷气。

  他们住的地段极腌脏冷落,搭公路车搭半晌才到,楼下是所街市,通路又脏又湿,电梯有股味道,住六楼,一进屋子,就有三个孩了扑上来,他表嫂正在晾衣服。

  我坐在污旧的沙发上,没有说什么,主妇很热诚好客,但是我却浑身不舒服。

  我问我自己:宁采玲,恐怕你没有真人尝过穷困的滋味吧。

  我一向住看间一百立方尺的柚木地板“小”房间,最近爸爸才替我换了一套白松的新家具,冷暖气齐备。

  我可没见过没有窗帘,小砖地的唐楼。

  一但接触到现实,什么都浪漫不起来。

  即使身边有约瑟又如何?我木着一张脸,这样长年累月的吃苦:我实实在任的怀疑起来,怎么会想到结婚的?我才十七岁。

  我爱约瑟,爱能不能等?

  我面孔一定非常苍白,因为约瑟问我是否不舒服。

  他表嫂留我们吃晚饭,我乘机说要走。

  约瑟送我下楼,我截一部街车,也不要他陪,就走了。

  约瑟本人的家境与我相仿,只不过他有哥哥,父母把他兄长送了出去念书,轮到他的时候,就困难得多。

  没想到他表哥的环境这么差。

  也许有比这个更差的,譬如说:木屋区。

  我战栗。

  约瑟说得对,我其心不坚。

  本来以为双方父母会再提供一定的帮助:反正我们不念书,就把学费给我们成家,现在看清形这条路是断了,没有希望。

  我俩孤零零的如何成家?

  本来以为至少可以回家享受一顿免费晚餐,现在也已化为泡影。

  我们把事情想得太天真太美好了。以为父母会爱我们一辈子,无论我们做些什么,都会获得支持──即使不赞成我们,也会支持我们。

  可是爸妈也有他们的想法,既然孩子大得已经不听他们的话,他们又何必心存怜惜,待孩子们如珠如宝?

  如果我要与约瑟结婚,我们会孤立。

  双方的家长会离弃我们,我俩又没有朋友,前途陷入困境,忽然之合,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几个字便映入我的脑袋。

  约瑟得知我的想法,气得青筋都显露了。

  “还没遇到挫折,你就退缩了?”

  “遇到挫折才退步,再回头已是百年身。”我说。

  “那么当初你怎么会答应结婚?”

  “我以为双方家长总会回心转意,替我们安排居所,以及三顿饭。”

  “他们并没有爱我们到底。”

  “是的,所以我想这件事还是押后好了。”

  “不能押后!”约瑟发狂似的跳起来,“我要与你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我怔怔的发问。

  不错,这倒是个好主意,前路这么困难,我左右为人难,父亲的病,自己的婚事,父母爱我,但要求我做一个永远服从的小娃娃,约瑟也爱我,但我必需为他牺牲,我心苦涩透顶,在那一刹那,我忽然觉悟到在世为人,没有谁可以帮我渡过难关,一切都得由我自己身受,一阵寂寞袭胸而来,我凉彻骨。

  我说:“好吧,约瑟,我们同归于尽,一了百了,现在你总该明白我不是藉词后悔了吧?你挑个日子,选好地点,服毒跳楼,随便你。”

  他呆住。

  “真的,我随时奉陪,只怕你不舍得这花花世界。”

  “明天!”他非常冲动的说:“明天我在这里等你。”

  我点点头。

  独自踯躅回家的时候,一颗心出乎意外的宁静,我心无旁骛。

  一切爱原来都具附带条件,患难之下的真情不外如此。

  一片失望带来千头万绪。

  但这一句到明天便与我无关了,心头一轻。一切喜怒哀乐都会离我而去。

  我才十七岁,太可惜,有很多女人,活到三十七岁还是很美的,这廿年的风光就与我无缘了。但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吧,世上没有免费的东西,荣华富贵也是要熬回来的,我们看不到那么多阴黯中发生的事。

  即使要与父母亲说再见,我也不觉有什么歉意,他们对我这次的决定也有促逼,也许不应怪谁,我糊涂的上床睡觉。

  妈妈为着照顾住院的父亲,忙得根本无暇注意我。

  第二天一早,约瑟来电。

  他说:“我买到安眠药。”

  “吃一瓶足够没有?”我问。

  “如果与酒混在一起吃,恐怕够了。”

  “什么酒?”

  “拔兰地威士忌之类的烈酒。”

  “哦。”

  “你怕不怕?”

  “我不知道该怕不怕。”

  “有我陪你。”

  “没有其他的方式?”

  “我不敢跳楼。”

  我一阵寒意,“我也不敢。”

  “没折,”约瑟说:“我们还是服药吧。”

  “药性发作得那么慢,到什么地方去吃药?”

  “公寓、酒店。”

  “我不去!”

  “为什么?”

  “丑得很,我怕羞。”

  “死都不怕……”

  “这是另外一件事。”我说着忽然伤心起来,淌下眼泪,哭泣。

  “我们在公园服药,然后各自回家。”

  “什么,不能死在一块儿?”我问。

  “我没有更好的主意了。”

  “我不要到公园去,你把药与酒拿到我家来再说。”

  “在你家?”

  “我父母都在医院里。”

  “这……”

  “别再犹豫了,”我急躁的说:“不然根本死不了。”

  “我现在就来?”

  “当然是。”我挂上电话。

  我进房,梳好头,换上新人服,再薄薄化点妆。

  约瑟不到廿分钟就来了。

  我开门让他进来,他也刻意打扮过,穿着整齐。

  我们俩没说话,只是对坐着。

  我斟出两杯水。

  他把药与酒都取出来,放在我面前。

  “一百粒,”我说:“每人五十粒够吗?又在家里吃,一救就救回来了,像做戏也似,一些诚意都没有。”

  “你想怎么样?”约瑟恼怒:“叫我往什么地方找山埃去?”

  “你先吃吧。”我硬起心肠说。

  约瑟低下头。

  我说:“本来你可以念到大学,做医生或是做律师,生儿育女,现在完蛋了。”

  他不响。

  “本来你可以光宗耀祖,报答你父母,现在也都化为灰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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