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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品店的女售货员是一位黄皮肤的小姐,态度很诚恳,一直帮我出主意。

  开头我以为她是同胞,但是她说:“我是日本人,先生。”

  我心情特别的好,跟她攀谈起来,“我只有五十元美金,能买些什么?”

  “五十元美金是很多钱了。”她微笑。

  小小的鼻子上有数颗雀斑,使她的脸看上去特别和善。

  “对一个学生来说,的确是巨款。”我笑。

  她自玻璃橱柜取出一小瓶香水,“买一瓶香水吧,女孩子永远不会嫌香水过剩。”

  那只瓶子剔透玲珑,我很喜欢。

  日本女孩解释:“香水是冠兰出品,名叫‘午夜飞行’。”

  “多么奇怪的名字。”我诧异。

  “是的。一次世界大战,空军深夜出击,恋人依依不舍之情在香水中表露出来,所以叫‘午夜飞行’。”

  “啊。”我感动了,“每只香水都有如此动听的故事吗?”

  日本女孩子又微笑,“不一定。”

  “我买下它。”我说。

  “您的女朋友,很漂亮吧?”女孩在包扎香水时间。

  我掏出皮夹子,出示莉莉的彩照。

  “她是一个女演员,将来一定走红的。”我说。

  “很美。”她礼貌的说。

  我接过香水,“谢谢你,再见。”

  我吹着口哨回宿舍。

  走廊中的公用电话一响,我便抢去接听,患得患失,直到深夜。

  但莉莉的影子也没有出现。

  我到航空公司调查班机,他们明明已经抵步。我安慰自己,也许抽不出空来拨电话,跟大队,总得听大队一致行动。

  电话铃声响彻走廊的时候,是清晨三时,我还是跳起来接听。

  果然是莉莉。

  怎么挑这种时辰来电呢,不过喜悦遮盖了我的不满,我很调皮的说:“早。”

  “明天下午三点有空吗?我在假日酒店下面的咖啡厅等你。”她说。

  “好的。”

  她已经挂上电话,“嗒”的一声。

  “喂喂?”我觉得有点不对,她好像身不由已似的。

  我怀疑了。

  明天下午就可知分晓,我告诉自己,明白我可以见到她。

  我呆呆的躺在床上,直到天亮。上午我有两节很重要的课,不得不去,坐在课室里魂游四海。我很吃惊──学业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是家中唯一的儿子,父母对我的期望很重,我将来虽不致于要光宗耀祖,也不能辱没门楣──我总得控制自己的情绪。

  好不容易捱到两点半,我驾车到假日酒店,没想到莉莉比我先到了。

  她的神情与我一样旁徨,见到我站起来招呼,倒翻了身前一杯咖啡。

  我握紧她的手,“怎么样,好吗?”

  她点点头,手是冰冷的,面孔很浓妆.一眼看上去,像洋娃娃的睑。

  她挤出一个微笑。

  “你穿不够衣裳?为什么如此紧张?”我问。

  “子文,我有话跟你说。”

  “好,说吧。”

  “你还有多久毕业?”莉莉问我。

  “两年可得学土位,但是莉莉,你也知道如今学土不值一文,最低限度拿个管理学科的硕士,不过,香港拿MBA的人车载斗量,我说不定会念个博士,也搏个前途。”

  她低头沉吟,“依你说,起码还有五六年要留在学校?”

  我苦笑,“恐怕是。”

  “我今年都廿一岁了。”莉莉沮丧的说。

  我不敢搭讪。

  我当然明白她在说什么,她是说:等我博士毕业才论婚嫁,恐怕她已经老了。

  隔了很久,我勉强笑说:“莉莉,何必一见面就说这些?”

  莉莉固执的说:“我不想再逃避现实,直拖下去有什么好处?”

  “六年后你也不会很老。”我说。

  “廿七八岁?她说:“我都好退休了。”

  我沉默。

  “况且到那个时候,你才刚刚自学校出来,顶多在小大学里教书,能赚多少月薪?还不是跟你吃苦。”她咕哝。

  我怔住了。

  她这次来,并不是与我聚旧,看样子,竟像是与我摊牌。

  我为自己辩护:“莉莉,我是有前途的。”

  她叹了一口气,“我看不出来,子文,我真的看不出来。”

  “莉莉,请对我有信心。”

  “我只是对自己没信心。”

  我绝望的看看她。

  我缓缓自袋中取出那瓶午夜飞行,放在她面前,“送给你的一点点小意思。”

  她却说,“子文,你别等我了,你另外找个好女孩子吧。”

  我鼻子一发,眼泪渐渐冒上来。

  “找一个跟你兴致相投的女孩子,大家同甘共苦的过日子,一定会快乐。”

  我抬起头来。

  “而我,我要转变我的生活方式,我想在这三年内多赚一点钱,然后……”

  我看着她。

  她很不安:“老实说,子文,我已经跟香港霍家第三个儿子走得……差不多了。”

  我又低下头,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她唾弃了我。

  嫁人豪门。莉和为自己铺了一条后路,她要按步就班的走下去,我阻碍着她,她要我退出。

  “子文,子文,你说话呀。”

  我无话可说。

  “你怪我罢,骂我虚荣呀。”

  我长叹一声,“哪个人不想穿得好吃得好。”

  莉莉低下头,“是的,这一年来,我出入都是上流社会的宴会,连衣服鞋袜都有人送上来给我,我觉得自己活得像个公主,我很爱出锋头,我不会太天真以为从此可以飞上枝头,但是最低限度,我想利用这些机会。”

  我颤颤的问:“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我小知道。”莉莉用手掩住了脸,“我要胜过她们,我要比她们红。”

  “她们是谁?其他的女明星?”

  莉莉咬牙切齿的说:“是。”

  我害怕的说:“莉莉,你已经中毒。”

  她悲哀的说:“我何尝不知道,但名利的毒药是这么芬芳,子文,我无法自拔,各人有各人的的道路,在你眼中,我也许已经无药可救,但我有我的生活圈子,现在我已不甘心做一个普通的人。”

  我别转了头,一颗心瘀肿着,非常疼痛。

  我真的无话可说。

  过了很久很久,我问:“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还能抽空陪我吗?”

  莉莉轻轻说:“对不起,子文!他……也跟了来。”

  “谁?霍三?”我问。

  她点点“头。

  难怪莉莉像做贼似的,鬼鬼祟祟才能偷出来见我一次。

  我黯然道:“希望他永远对你好。”

  莉莉握紧我的手,“子文,你是个君子。”

  “去吧。”我说。

  她点点头,站起来走了。我注视她的背影,她还是那么漂亮,苗条的身栽上穿着最好的时款衣裳,一件长长的貂皮大衣更衬得她十分潇洒。

  她走了。

  永远离我而去。

  她没有带走我买给她的香水。

  她不稀罕。

  香水放回口袋;呆了很久,才站起来付应,彷佛很平静地驾车回宿舍,一路上脑袋轰轰作响,神情黯澹,我根本不能集中精神思想。

  我失去莉莉了。

  也许在旁人眼中,这是必然的事,她日渐走红,她有她的捷径,她可以在三年内做到普通女子三十年中也不能完成的事,何必蹉跎?

  得到一些,也必然失去一些,只要她认为值得,一点儿牺牲又何足挂齿?

  我们自小同窗长大,有谁比我更了解她呢?

  我终于失去她了。

  我将车子驶入校园附近,头枕在驾驶盘上,抽泣起来。我哭了很久很久,总有大半个小时吧。

  直到一个女郎的声音说:“嗳,你没事吧?”

  我抬起红肿的眼睛,一看,是那个卖香水给我的日本女郎。我摇摇头,不答。

  “你也是念三藩市州立大学的?”她拉开车门坐进来,“不介意我问吧?你看上去不太舒服呢。”一睑的诚恳。

  我突然遇到亲切的关怀,更加悲从中来,掏出香水交在她手中,说:“她离开我了。”

  日本女孩一怔,随即明白,寄予同情,“太不幸了。”

  她把手帕借给我,我醒醒鼻涕,镇静下来,不好意思地搭讪:“怎么会在这里遇上你?”

  “我们同校不同系,”她说:“我叫晴空美智子。”

  “我是唐子文。”我没精打采。

  “我刚刚下班来上课,走过这里,听见哭声,还以为是哪个女孩子受了委曲在哭呢,原来是你。”她笑。

  她很爽朗,并没有取笑的意思。

  我指着香水说:“送你吧。”

  “胡说,我代表本店退还现款给你,五十块美金你足可以用一个星期。”

  我不响。

  “再见了,我要去上课。”她推开车门,“请振作。”

  “谢谢。”我说。

  美智子是个好心人。但我的悲伤岂由旁人三言两语安慰得了。

  我在当天傍晚与妹妹联络上,跟她说这件事。妹妹认为谁是谁非很难说得清。“要对方为你作出太大的牺牲亦足不公平的。”她作出如此结论。

  如今的旁观者也比较理智公允,不会一边倒地帮看我骂对方虚荣之类。

  我更加失落。

  每天我还是去上课,放学就颓丧得很,将一瓶威士忌藏在衣柜内,闲了喝一口,多数的时闻躺在床上休息。我要养伤: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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