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肚子饿吗?”我问她。
“请我吃一只汉堡包?”
“什么都可以,华伦泰,你要吃香槟与鱼子酱都可以。”
“是吗?恐怕我没有那样的福气呢。”她苦笑。
我们到一间咖啡厅坐下。
“伟明,我决定退学了。”
“什么?”我震惊,“那你的前途……华伦泰,才差几个月而已,为什么不撑下去?为什么不跟校方说清楚?也许他们可以帮你。”
“我想过了,没有用的,这里面尚有我们母女俩的生活费用,况且毕了业又如何?找的工作也不过是一干几百块一个月。你们不同,你们念中学是用来打底,将来好念到博士……算了。”
“你打算怎么样?”
“找一份工作呀。”
“找什么工作?”
“当然不会是理想的工作。”她耸耸肩。
一个月后,她告诉我,她在尖沙咀一间时装店里做售货员,月薪干五,包一餮伙食,有佣金。
行行出状元,要是用心做的话,不见得她做不了店主。
原本我可以在这个时候退出,不着痕迹,但不知怎地,我放心不下,竟跑到她工作的那家店去看她。
我出现的时候她正在招呼一个女客,见到我她很高兴,呶呶嘴示意我坐下。
我假装挑衣服。
她很殷勤地同那个女客说:“正好……多么漂亮穿你身上,只一件,香港唯一的。”
我忍不住据嘴笑,那件衣服太小了,并不适合那客人穿,但无论如何,华伦泰还是把衣服推销掉了。
“下次再来,”她叮嘱道:“特别折扣给你,一定,我们好朋友。”她送客送到门口。
然后过来握住我的手。“伟明。”
“你做得很好呀。”
她笑,“今天真好,老板娘不在,我做咖啡给你喝。”
“谢谢你,华伦泰。”
她说:“连薪水与佣金,一个月才二千多,不过我很省,勉强也过得去,我反而觉得比读书时轻松,至少生活有了着落。”
“后天大考了。”我说。
“伟明,考完试你会离开香港?”华伦泰难过的问。
“也许上加拿大去。”
“我真会想念你的。”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话虽如此,你是我唯一的朋友,真正对我好,关心我。”她强调。
“但是好朋友也没有为你做什么。”
“够了。”她说。
“周末出来,我们去看戏。”我说。
“我的例假是星期一。”
“那么就星期一好了,我请假。”
她笑了。
“再见。”我紧紧的握住她的手。
尽管华伦泰有一百个缺点,她最大的优点使是在狼狈的环境内化腐朽为神奇,她处变不惊,以平静的心境来努力工作,争取将来的光明。
多么可惜我不爱她。
这样性格的妻子往往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帮手。
母亲说:“真是难得。”她听了我的叙说。
“可不是。”
“你仍然坚持女朋友要漂亮吗?”妈妈问。
“是。我跟爹爹一样,女朋友必须漂亮。”
妈妈嫣然一笑,“然则你认为母亲是漂亮的了?”
“那自然。”我由哀的说。。
不过我已暗暗决定,华伦泰是我的终身朋友,即使我到外国升学,我仍然会与她保持联络。
我在她工作的店里选购了一些零碎的、无关重要的饰物给母亲。
一条围巾,母亲倒还喜欢,其余的就没见她用过。
自然,母亲不会穿戴小店里无名的货色,母亲的风度姿态不是来得没有因由的,女人真的靠穿戴起家,不由你不信。
华伦泰赚了月薪,故此身上也光鲜起来,因为个子矮小,她喜欢穿高跟鞋,我真不明白穿着三四寸跟的鞋子如何健步如飞,她也做得到。
星期一我提早两节下课,开车去接她。
“上来坐一坐好吗?”她央求我。
我只得上去,另有一种喜悦。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有点徐意,我发觉布朗太太病得已经很厉害了,两眼深陷,面色很差,
但看见我还是殷殷的招呼,像一只老去的蝴蝶,扑来扑去,为我张罗吃的喝的。我很不忍,将她推进房里休息。
我与华伦泰坐在狭小的厅中,良久没有对白。
隔了许久,华伦泰漠然的说:“母亲一去,我跟英国那边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什么──”
“母亲的病是不会好的了。”她说。
“以前你没提起过。”
“提看也没用。”她坚强而苦涩地笑。
我感动地握着她的手。
“她很想念你,她希望我同你走,伟明,她看出你来自一个高贵的家庭,你是一个好孩子,作为一个母亲,她不得不为女儿的前途设想,纵使过份一点,也值得原谅。”
我说:“哪个母亲不希望女儿有个好归宿。”
“可不是。”华伦泰微笑。
她是一个骄傲的女子,从来没有在我面前透露过其他。
她说:“在香港我亦没有亲人,混血儿往往就是这点惨,到处没有根,就一颗心野得很。”
我们随即出去看电影吃饭玩得很畅快。
一个月后,我听得布朗太太的死讯。
我带了所有的节储去看她,但是华伦泰很坚强,葬礼是西式的,她全权处理,不需要资助也不需要同情。
她仍住在那个小小的平租的公寓里,只不过进行了一次大扫除,把所有不必要的东西一箩筐一箩筐的扔出去,屋子里顿时宽敞起来,那一股发霉的味道也消失了,虽然没有添什么新家俱,也像间新公寓。
“听说业主要收房子。”她说。
“不怕的,收不回去。”我安慰她。
“你快要到外国去升学了吧?”
“是,在办手续。”
“几时去?”
“快得很,明年一月。”
她点点头。
“最近工作方面怎么样?没听见你说起。”
“我将与人合股开一间时装店。”
“什么?这么快?有资金吗?”我奇问。
“有人支持,没问题。”她笑笑。
“你要当心,外头多坏人。”
“我自有分晓。”她说。
我不便再说什么,因为我不能够为她做什么。
隔了一会她说:“伟明,有一件事,如果不摆开来说清楚了,我死不瞑目。”
我吓一跳:“你说,你尽管说。”
她颓然,“其实不用说也再明白没有了。”
我已隐隐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
她说:“伟明,认识你这么长的一段日子,你一向待我以诚,是否我们之间,就到此为止呢?”
“我只是一个学生……”我讪讪的说。
“我自然知道你有许多苦衷!”她苦笑,“但是你对我可有意思?”
我沉默,叫我怎么回答呢?
她叹了一口气。
“没有希望?”她耸耸肩。
我说:“华伦泰,让我们做一对最好的朋友。”
“自然。”她点点头,“好朋友。”
我很难堪。
过了一会儿她问:“因为我是混血儿?”
我不响。
“因为我长得不美?”
我更不敢出声。
开头是因为这两个原因,但时至今日,我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她俨然在江湖上混得有眉有目,就快要做老板娘了,而我,我尚是中学生,我们两人拉扯在一起,格格不入,没有幸福。
况且我从没有想过要这么早订终身,结婚在我来说,遥远得如地球另一面的星,至少要等我拿到博士学位之后,才能够结交女朋友,事业无成,更不用论婚嫁,最低限度是十年后的事情了。
而华伦泰在今天已经要把握这件事,时间上也太不配合。
想到这里,只听得华伦泰说:“姜伟明,说你是个坏人,你又对我很好,说你是个好人,你又像块木头一样,唉,真拿你没折。”
我傻笑着。
母亲知道这件事之后,赞我处理得好。
她说她可以放心让我到外国去,相信我可以读到学位,有一番作为。“最难过是感情这一关,在这方面头脑清醒,就好办事。”
华伦泰新店开幕那一日,碰巧是我到领事馆取护照的那一天。
我已考入机械工程科,下个月可以动身了。
我送了花篮到新店,店里在举行一个小小的茶会,华伦泰很有办法,有一大帮朋友在店里说笑交际,我诧异了,短短几个月时间,她哪来的钱?哪来的朋友?
在她身旁站春黑黑的一个印度中年人,我忽然明白了,他对她的态度很亲昵,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莫非他就是华伦泰的赞助人,似乎不必再问了。────
我很难过,他年纪比她大得多,而且有点。脏相。
这时候华伦泰音到我,与我打招呼,很亲热的替我介绍,“阿里星先生,这是姜伟明先生。”
我们握握手。
阿里星说:“华伦泰提起过你,说你们像兄弟姊妹般。”
“是的。”我点点头。
当阿里过去招呼的他朋友的时候,华伦泰悄悄说:“他对我很好。”
“好就够了。”我说。
“他是个鳏夫,两个孩子都上中学了,开着小型的百货公司,经营得很得法,帮了我许多忙。”
“人看上去很可靠。”我只能如此说。
“自己过得很省,对我却很阔绰,算是没话讲的了,你想想我哪来的钱开店?还不都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