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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爹爹是英国留学生,他者穿了英国,因此这个古老国家对我们来说毫无神秘感。

  布朗太太的英语带一种难受的口音,她不是伦敦人,毫无疑问,不知哪个小镇出生的。

  她住在香港已经很久很久了,但是说起祖国,仍然一往情深,尤其喜欢称香港为“这殖民地”。

  我想告诉她,这个称呼已经不合用了,但是布朗家自制的巧克力饼干太香甜,所以我就原谅了她的无知。何必费劲与她争论?

  布朗太太看得起我,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很和蔼,常常说:“华伦泰,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要请教伟明啊,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哩。”

  但华伦泰与我一样,是香港出生的。

  我益发同情布朗太太了。

  她们的家境不好,小公寓中堆满旧家私以及小摆设,整间屋子像杂货摊似的,噜噜嗦嗦,多年来舍不得扔掉的纪念品包括银杯银盾、瓷器、照片、水晶摆设、烟灰缸、钩针垫子、室内植物、书本杂志……零零碎碎,几乎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屋子内略有霉气,因为铺在地上的一条波斯地毯许久没洗了,又养猫,加上布朗太太的体臭,形成一股奇怪的味道。

  客厅中尚有一架钢琴,我从来不见华伦泰弹过琴,不知用来作甚。华伦泰学芭蕾,她个子矮,腿短,并不是个美丽的芭蕾舞娘。

  窗口装看白色的累丝窗帘,日子久了,香港城市的空气污浊,因此变了灰黑色,又破了,说不出的憔悴。但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上布朗家,如上一间古玩店般的心情。

  我自己的家一尘不染,宽大、时髦、漂亮,两个白衣黑裤的女佣躲在工人房看彩色电视,等闲不出现,母亲是局里的要人,因保养得好,四十出头的人看上去犹如我的大姐,爹更不用说了,本地着名的大律师,还是不少女孩子们的偶像哩。

  布朗家是另一个世界,我乐意接触与日常生活相反的情趣。

  我与华伦泰成了好朋友。

  有一次我说:“在我们家,你只能见到西方科学的尖端,反而在你们家,有东方古老的情调。”

  华伦泰深意的说:“别忘了我有一半中国血统。”

  华伦泰自然能说广东方言,但她有意无意间故意说得很蹩脚,文法全不对了,显出她另一半血统。

  像:“坏得多了,广东小孩比起英国小孩。”

  其实她并不认识英国小孩。

  香港的外国人仍然是势利的,有钱人只与有钱人来往,她们母女又瞧不起比她们更穷的人。

  生活是很寂寞的。

  母亲一次问我:“华伦泰是你的女友吗?”

  “不,只是同学。”

  “为什么?”

  “因为她长得不美。”

  “女朋友一定要美吗?”

  “我的女朋友,非是个美女不可。”

  我对这点很固执。

  母亲笑了。

  多可惜华伦泰长得不美。

  但圣诞舞会,我还是邀她出席。

  华伦泰很开心,琐碎地告诉我,她打算穿什么衣裳赴会。

  那年圣诞很冷。她穿一条吊带裙子、一件用丝线夹着金线手工钓织的披肩,显得有点瑟缩。

  而其他的女同学,都借了她们母亲的貂皮披肩出来。

  我跟华伦泰说:“你今天晚上很漂亮,最漂亮是你。”

  华伦泰忽然眼睛红了,她说:“伟明,你真的对我好。”

  我有点难过。

  我给她递上水果酒。

  她惨兮兮的问我:“伟明,你不知道穷有多难受吧?”

  我摇摇头。

  她黯淡的说:“家里越不像话了,怕维持不下去了。”

  我说:“不致于到这种地步吧?”

  “我找了两份家庭补习,不无小补。”她低头。

  “不要紧,自食其力、永远是值得推崇的。”

  “如果我们再没有转机,怕明天就得回英国了。”

  “回老家?”

  “是呀,回去可以拿救济金。”她解嘲的说。

  我不出声,隔一会我问:“你口中的所谓转机,是什么意思?”

  “除非我可以嫁人,而那个人又愿意照顾我们母女。”

  她叹口气:“否则就没折了。”

  我心中想,要找那样的一个人,也不是容易的事。

  如果华伦泰长得美,又自不同。

  她幽幽的说:“其实也不难,我同娘说:‘可惜我不是个美女’。”

  我连忙安慰她:“俗语说:‘情人眼里出西施’。”

  “伟明,你对我太好了。”她苦笑。

  我有点不安,怕她误会,我可没打算做这个护花使者。

  “你放心,”她彷佛看穿了我的心,“伟明,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我非常尴尬。

  幸亏音乐开始演奏,我们就开始跳舞,一转转入舞池,也忘了说话。

  我们还有大半年毕业,多数同学已在暗暗准备出路,或在本港升学,或到外国去。华伦泰是我们之间最旁徨的。

  布朗太太还不肯说实话,“没有呀,我们还过得去,我一向不喜太时髦的东西,你知道,不经看,而华伦泰的品味同我一样,所以不常置新款的衣饰,要买,我们情愿买缝工好料子好的那种,是不是,华伦泰?”

  我更同情她们了。

  我上布朗家,时常带些水果,饼干之类。

  同学知道了,就跟我说话:“你要避嫌疑,当心别人误会。”“我们知道姜伟明是个富有同情心的好人,但是人家会以为你对布朗小姐有意思。”“混血儿很古怪,你要当心。”

  听得多了,我就立意与华伦泰疏远点。

  我也不知道布朗家何以为生。彷佛完全没有收入,真叫人担心,华仑泰的父亲有没有钱剩下

  呢?没有太多是肯定的事,即使一点点也好。

  华伦泰很快觉得我在疏远她。

  在课室遇见,就率直的问:“怎么最近忽然忙了?不再来吃茶了!!”

  我也明人面前不打暗话,“华伦泰,老泡在你家不像话,我们出来玩比较好,看戏打球都可以。”

  她惨笑。

  “明天我们到公园走走如何?清寒的早晨最好。”

  她点点头。

  我骑脚踏车到公园,她已在等我。

  我们坐在长凳上聊天。

  “最近如何?”

  “现在已在典物渡日。”

  “以前你们靠什么生活?”

  “一笔抚恤金,爹死的时候,公司发给我们的。”

  “现在为什么没有了呢?”

  “公司解散了。”

  “哦,真不幸。”

  “我们家也没有什么可当的,只有几件旧首饰。”

  “你爹是因公身亡?”

  “他是船员,做到二副,我母亲那时候在利物浦做女侍,他娶了她,把她带到香港。”

  原来如此。

  “你父亲也许有亲戚?或可请他们帮忙。”

  “他的亲戚?比我们还穷哪,每人都有七八个孩子。”华伦泰皱上眉头,她抱怨,“不知怎地,一直生下去,一个接一个,家里黑鸦鸦地,尽是孩子的头,中国人真是。”

  她有时会忘了自己有一半中国血统,当然,华伦泰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英文。其实她的广东话流利得很,标准是可以与街市上的小贩讨价还价,但是她等闲是不肯说的,这一点她承继了布朗太太的遗传。

  “回老家你能做什么?”我问。

  她不答。

  “找一份家教,让富有的男主人与少爷同时爱上你?”

  这种故事在所谓英国文学上读得实在太多了。

  华伦泰并不介意我这种些微的讽刺。

  我送了她回家。

  我对她是有歉意的,我并不能帮她什么。

  过了没多久,她给我送来了芭蕾舞剧的门券,邀请我们一家去观看,三张票子。

  我原想叫了父母去,但是他们并不感兴趣,我改约两个表妹,事先并与华伦泰说好了,免得她以为我带着两个女朋友。

  华伦泰演主角,她跳得很落力,在浓妆与舞衣的衬托下,显得神色飞扬,与往日不大相同,我有些替她高兴。

  两个表妹是懂一点芭蕾的,因此在我身边叽叽喳喳地批评。

  “女主角不好看,太矮、腿短,跳芭蕾舞最好是五尺三寸左右,太高了也不好,像支竹竽,老站不稳似的。”

  “香港这几个跳芭蕾的混血儿不知悠地,都长得不好看,凸额头,小眼睛。”

  “‘天鹅湖’不好跳。”

  “且看这个跳得如何。”

  我暗笑,没看就已经抱着挑剔的心理,女人。

  当然华伦泰没有跳出全套天鹅湖,我认为她的表现不错,正如她读书一样,尽管先天条件不足,她仍然读得很好。

  也许华伦泰吸引我的,就是这一股毅力。

  散场的时候我大力鼓掌,并且到后台去恭祝她。

  我又忘了要避嫌疑。我是她唯一的朋友,我应当照顾她一点点。

  她在后台卸装,见到我一团欢喜,立刻迎上来。

  她那张经过舞台化装处理的脸,走近了,显得红是红,黑是黑,非常夸张,有点像默剧中小丑的面孔,我在高兴中因此又有些悲哀。

  “跳得好看极了。”我大声说。

  “你等我一等,伟明,我马上就好,我们一块儿走。”

  “好,我在后门等你。”我退出化装主。

  她没叫我久等,十五分钟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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