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全实在没有心情,朱天文也就不勉强她,他把她送返林宅。
在门口,细全问他:“你为何有空来陪我姑婆?”
朱天文忽然生气了,“我知道你怀疑我有企图,在你们那里,每个人做每件事,都起码有两三个目的,最好一箭双雕,才叫能干、顶呱呱。林小姐,我是救恩医院的义工,这是我的证明文件,自初中至今,我有一万小时以上的义工服务记录,你可以去调查。”
细全愕住,有点尴尬。
“林女士富有,而且是我工作的会计师楼的人客之一,可是她寂寞,她也需要有人陪她,如今你来了,大概不需要我了,你有我电话,有事联络吧。”
朱天文说完转身就走。
细全十分后悔,她站在门口好一会才进屋。
公寓大得找不到人,光是她住的部分就包括一个小小起坐间、浴室及卧室,卧室的落地长窗还通向私人露台,自成一角。
佣人敲门,“林小姐,晚饭想吃些什么?”
细全只要一客三文治。
那天晚上,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觉得这是她生命中至长的一夜。
天朦朦亮,她起床巡至姑婆那一边去,守夜看护在看小说,闻声抬起头来,表示无事,好感放心了,去做一杯茶,坐在书房看电视新闻,忽然累得眼皮都张不开来。
看见安乐椅背上搭着毯子,扯将过来,盖在身上,安然入睡。
律师到的时候她还没梳洗,佣人来唤,她连忙跳起来,胡乱洗一把脸,即去见客。
胡律师说:“林小姐,华苓女士把她名下若干资产归你,请签收。”
细全马上问:“光是我有呢,还是大家都有?”
“大家都有。”
“他们怎么签名?”
“他们承继的并非不动产。”
细全一怔,“我承继的是什么?”
“多伦多与温哥华的公寓各一间。”
细全睁大双眼。
胡律师微笑,“林小姐,现在你是一位相当富有的女孩子。”
“我先跟姑婆说几句话。”
姑婆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说什么?”
细全惊喜,“你起来了,姑婆。”
“是,”华苓女士坐在一张轮椅上,“还不签名?”她微微笑,精神还算不错。
细全过去蹲在她身边,“我不要你的财产。”
“那,”姑婆无奈,“该给谁呢?”
“捐奖学金吧。”
“已经有啦,是我给你的礼物,去签名。”
细全见姑婆十分清醒,只得在文件上签署。
胡律师随即离去。
华苓女士说:“来,陪我下棋。”
细全欣然从命。
下到一半,她同细全说:“天文给我电话,说暂不来了。”
细全不语。
“你俩有龃龉?”
细全点点头。
姑婆已觉疲倦,用手撑着头,“细全,做人糊涂点好,钱财是身外物,稍后你会发觉,世上最常见的是名与利。”
“最难得的呢?”细全脱口问。
姑婆轻轻答:“是良辰美景。”
“金钱可购得感情吗?”
“感情需要培养,富裕环境当然有助发展感情。”
“真的吗?”
姑婆笑。
看护前来说:“休息时间到了。”
细全知道接着的日子里,姑婆的精神会一日差过一日,能够说几句话,下半局棋,已经不错,她已不应奢求。
下午,她拨电话给朱天文,“我向你道歉。”
朱天文忙道:“不,是我太梗直,说话没留余地。”
细全却不觉得他是有什么说什么的人,不过当下却问;“误会可以冰释吗?”
“没有误会,纯是我脾气臭,下班我替你及姑婆带芒果冰淇淋来。”
看护觉得冰淇淋没问题,给病人小量地尝新。
细全问:“好吃吗?”
“味道不错,”姑婆点头,“仍觉是享受。”
这样简单的享受也一日少于一日。
两个年轻人陪她坐了一会儿,她渐渐睡着,这一睡也未必醒得过来。
每天朱天文陪细全到深夜,第二天又来送她到学校上课。
课程时间假使比较短的话,他会在车子里等她,一边看报纸。
感情的确需要培养,细全尝试再次挑剔朱天文,已经不能够。
他衣着部是时髦漂亮,不文不火;头发皮肤指甲修饰得干净整齐,无懈可击;为人又斯文有礼,学识绝对上等,又有专业资格,整个人起码可打个八十五分。
他们俨然已是一对。
姑婆看在眼中,十分高兴。
“怎么样,姑婆介绍的男朋友不错吧。”
细全只是笑。
“天文是有点野心的,将来,他必定会有自己的公司。”
“姑婆,你凡事看得准,你觉得我会这么早就喜欢家庭生活吗?”
姑婆答得很技巧,“现代人,很少会整日价守在家里的了,你说是不是。”
老人也说得很对。
一日下午,姑婆忽然对看护说:“我想坐轮椅到外头去看看。”
看护说:“我替你换件衣服就可以。”
“不,由细全及天文推我即可。”
看护一想,“至多二十分钟要回来。”
姑婆笑了,“只能去二十分钟?年轻之际,一出去便可以玩通宵。”
细全只是陪笑。
姑婆又说:“老了,这具躯壳拘禁我的灵魂,使我不得自由,唉,我的思想在自己的身体里坐牢。”
细全为之恻然。
看护替病人穿上厚衣服,扶她上轮椅,再在她膝盖上覆上一条毛毯。
细全与朱天文慢慢把她推出公园。
姑婆说:“好灿烂的阳光,好多海鸥。”
细全看了天文一眼。
姑婆说:“把我推到树下,对着河岸。”
“是,姑婆。”
天文与细全坐在她身边的长凳上。
姑婆轻轻说:“奇怪,那是谁,那人为何伸手招我。”
细全抬头看半晌,“呵,那是几个游客。”
这时,朱天文忽然说:“其实人类没有真正自由,少年时我们坐在课室里动弹不得,稍后又步入办公室,无论外头阳光多好,还得超时加班,有几个人可以真正做自己想做的事?”
“是呀,”细全赞同,“有时还得花许多时间去完成父母对我们的寄望:读博士学位、读医科文凭……等到真正有自主权之际,已届中年,又得把时间用在子女身上。”
朱天文笑,“你别越说越悲观。”
细全说:“姑婆,我们到对面去,那时有喷泉。”
她不待老人回答,已想推动轮椅。
是朱天文先看出不妥,“慢着。”
他蹲下去看老人的脸,这时细全发觉姑婆的头侧在一旁,心中一凛,连忙走到轮椅面前。
姑婆嘴角带一丝笑,眼睛关开关合,可是看得出,她已安然离开这个世界。
细全握住姑婆的手放在脸颊边,潸然泪下。
朱天文说:“我们把轮椅推回去再说。”
细全点点头站起来。
朱天文用手提电话向医生报告情况。
待他们回到大厦门口,看护与救伤车已在等候。
朱天文的办事能力的确叫人另眼相看。
接着,他又协助细全办妥一切后事。
这一段日子,细全见他奔波得辛苦,便留他住在客房里。
是,林细全已成为这间大厦的新主人。
姑婆对她十分慷慨,除出不动产,还留有若干珠宝及现金,其余一半财产,再由他人平分。
她分给朱天文的是若干债券,以及十分奇怪——一只订婚用的钻戒。
细全任务已经完成,打算回家,可是这个时候,她又犹豫,她的男朋友在这里,财产又在这里,她以后都大可过这种优悠特殊阶级生活。
她收拾了姑婆的细软,尽量把老人的家具杂物维持原状。
她问朱天文,“你是会计师,你说,一直维持这样的生活,可以吗*俊*
朱天文答:“一百年内没问题。”
细全笑笑,“一百年后,不知谁住这里。”
细全看到年老无家可归的流浪人,便心中难过,他们一度也是抱在母亲怀中的婴儿,不知怎地,小小安琪儿老大了沦入地狱,在泥淖边踯躅,她至怕将来她的孩子会那样吃苦。
忽然她听到朱天文说:“我们的孙子。”
细全抬起头来,“什么?”
朱天文平静地笑,“你问我一百年后谁住这里,我答,我们的孙子。”
细全一怔。
天文咳嗽一声,“姑婆都替我们准备好了,她不想这只戒指落在别人手上。”
他把那只戒指取出放在桌子上。
“细全,请接受我求婚。”
细全低下头,一切都安排好了:安乐窝、适合的人、订婚指环,姑婆虽然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她的势力、她的魅力,依旧无处不在。
可以想像她年轻健康的时候,是何等喜爱安排生活上一切细节。
太过经营的安排变成控制。
会不会因为性格霸道,所以才会临终之际,孑然一人,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是老人病重垂危的气氛感染了她,伤感使她甘心听从姑婆的安排,可是在一刹那,细全突然清醒了。
她听到自己清晰地说:“天文,我可没打算这么早结婚。”
朱天文意外地看着她。
细全觉得可笑,他以为十拿九稳呢。
“我还想返去好好做几年工作,闯一番事业,破解‘女性没有自愿出来打天下’的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