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别在这里嚷嚷的,到我房来喝杯茶慢慢说。”
她说:“我妈妈也是的,自己不敢说的话,倒叫外人来教训我。”
“君子爱人以德,他身为表哥,说你几句也很应该。”
“你不知道其中因由,他有什么道理干涉我晚上几点锺回家?”莉莉硬是不服气。
我坐下来,呷一杯茶,心中盘旋着那个人冷峻的嘴角。
我略为迟疑,问莉莉:“你表哥什么年纪了?在哪里做事?有没有女朋友?”
“三十五岁,在港大做高级讲师,未婚,没女友。”莉莉撇撇嘴,“谁跟他做朋友?”
我的心活动起来,“他有什么嗜好?”
“屁嗜好。整个周末锁在家中不出去,他屋子很大,政府津贴的。有次我想借他家的客厅开派对,他硬是不肯,你说小器不小器?只有妈妈叫他来吃饭,他才来,妈想我跟他走在一起,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莉莉还小。’我妈说:‘也二十一岁多了。’他说:‘不是年龄,而是心智。’气得我。”
我抿看嘴笑。
“你看他那个样子,身上永远长期带孝,只得三个颜色:黑、白、灰,一年四季,单看他的服饰就闷死人。”
是莉莉不懂欣赏。
“你怎么了?”莉莉问:“你不是觉得他有可取之处吧?”她透着诧异。
我叹口气,摊开文件,我说:“你看看这一份电讯的来龙去脉,我根本莫名所以然。”
“你最近是有点不集中。”莉莉说:“我来替你寻一寻。”
我说:“老姑婆,没法度。”
人家未必喜欢我。我想。
这么个理想的人物,找什么名门闲季找不到?我又叹口气。我这个人很少自作多倩,叫我看得上眼的男人送真不多,所以我一向规规矩矩,没有烦恼,现在倒叫莉莉的表哥引起心中一阵阵涟漪──真文艺起来了。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
“爱克斯广告公司。”莉莉头也不抬。
我既好气又好笑,“不是,你表哥。”
莉莉问:“你为什么要知道他的名字?他叫悦恺,姓谈,谈悦恺,名字都比别人怪一点。”
我点点头。
那日下班,忽然寂寞下来。
一向我都不觉得寂寞,一向我认为孤独不等于寂寞,但是现在我很想身边有个人陪着──当然是情投意合的人,不是张三李四。
我看看某几上的电话。电话铃多久没响了?不如挤掉它,一个月省下三十余元。
我呆呆的翻开红楼梦,呆呆的又合上。
我不同莉莉,可以公开的承认喜欢一个人,问他要约会,我今年三十一岁,莉莉只有二十一岁,有很多事是她可以做而我不可以做的。
我又叹口气。
这是我最烦躁的一个周末。
星期一我来不及的去上班,希望工作可以镇静我的心情。
莉莉九点过五分到写字间。
她放下手袋就跟我说:“怪事。”
我淡淡的问,“却尔斯向你求婚了?”
“不是──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才不嫁他,玩管玩,嫁人要嫁牢靠的,像他那种人,赚五千老想花一万,嫁了他岂不苦一辈子?唉呀,真是一只空壳子,真被你说对了──那日我上他公寓去,你猜他送我什么礼物?什么狗屎垃圾的一只新加坡兰花镀金别针──他当我什么,真气死人。”
我微笑,“那你还见他不见?”
“见,自然见,大家玩嘛,怕什么?”莉莉仰仰头。
我点点头。我早说过,却尔斯连莉莉还追不到,他如果不加把诚意加把心机,就只好永远吊儿郎当在中环晃,到老了就晓得苦。
“你想他送什么?”我问莉莉。
“他送得起什么?”莉莉扁扁嘴,“最好是鲜花糖果,开心好看,他呀?也不出去打听打听,K金的手链子都一千元一条了,充什么大头完。”
我笑,要的,物价飞涨,男人很难做,现在略白一点,没有疤的一卡拉钻石都得三万多。”
“没有这三万多结什么鬼婚?”莉莉说。
我很好笑,我说:“却尔斯大概很久没上街,根本不知行情。”
我们相对大笑。
“嗳,我差点忘了说怪事了。”莉莉想起来。
“说吧。”
“我那表哥周末忽然来我们家。”她说。
“怎么?”我的心跳。
“他向我打听你的事。”
我的心剧跳。
“我跟谈悦恺说:你不用想了,人家会睬你──”
“唉呀,”我叫出来,“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不?”莉莉朝我瞪眼,“他哪一个字号的人物?想追求你?”
“为什么不能?”我涨红了脸,“你还说了我什么坏话?”
“坏话?我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你眼角不知有多高,所以找不到男朋友。又说你能干,一个女孩子家月新近万,自己支撑一间屋子。嘿,还要怎么样?”
我急得发慌:“那么后来怎么样?”
“后来?后来他坚持要你的电话号码──”
“你有没有给他?有没有?”
“有,公司里的。”
“那就好。”我吁出一口气。
“咦,你不会是对他有兴趣吧?”莉莉的表情怪怪的,“那种人。”
我笑笑。我的心事,怎么能告诉她知道。如果她不了解她的表哥,她也不会了解我。
我摊开公文,开始工作。
我心中有七分欢喜。到底谈悦恺也注意到我了。
由此可知我们之间有那么一点默默契,我不致于是自作多情。
莉莉冒失的敲门:“对不起,我曾经跟谈悦恺说:你也打听过他。”
“是吗?!”我又惊又喜。
莉莉马上看出瞄头来,“你──”她指看我。
我仍然是笑。
我坐端正了,一心一息等电话响。
莉莉端张椅子坐着对我说:“他是独子,这次回来,倒是找到份好职业,他有五年教书经验。这人胆子小,离不了学校,连她母亲都这么说他,自三岁念幼儿班起,到二十五岁拿博士,毕业又读研究院,现在又进大学教书,真是的。”
我很专心地听着。
“他没有啥嗜好──看书算不算嗜好?”莉莉问。
“当然是。”
“那么他有个娘娘腔的嗜好,他喜欢看红楼梦。”莉莉说。
我点点头。
“他还喜欢做蛋糕。你相不相信?那么一个大男人,还喜欢做蛋糕。”
我温柔的问:“做得好不好?”
“好极了。”莉莉说:“我不能违背良心,他确实做得好。”
“还有呢?”我问。
莉莉想一想:“种盆栽。”
“他那么多嗜好,你还说没有?”我问。
“这些算什么嗜好?”莉莉不以为然。
“那么上的是高、到游艇玩、追求女孩子算嗜好?”我反问:“难怪你时常有约会。”
“嘿,你倒是顶欣赏谈悦恺!我恨他那副当女人是死人的态度。”莉莉不屑的说:“我也当他是死人。”
“出去覆信吧。”我说:“好几封信等着你覆呢。”
“唉,结婚是很难的,”莉莉忽然有感慨!“找个情投意合的人谈何容易!”
我仍然是微笑。
电话铃响了。我接过。
“找林小姐。”那边是年轻男人的声音。
我有第六感觉,这人一定是他。
“我是。谈先生吗?”我直问。
他意外的说:“是。你怎么猜得到。”
我不响。
“我正是谈悦恺。我想约会你,林小姐,请你赏面。我没有大汽车,没有游艇,我是个穷教书,啥也没有,但我有诚意。”
我答道:“你表妹还批评你不会说话呢。”
“我与一个小孩子没什么好说的。”他说。
“好得很,约我什么时候?”
“星期三?”
“好。”
“中午?”
“好。”
“大会堂。”
“好。”
“真爽快。”
“星期三见。”我说。
放下电话,我搁了三十年的心事也跟着放下。我很清楚,谈悦恺是我在寻找的那个人。我等了他这么多年了,芸芸众生当中,我终于遇见了他。
莉莉说:“你答应他的约会!”她瞪目。
我点头,靠在椅背上,吁出一口气。
“我真不能相信,这么乏味的一个人,居然获得你的青睐,我怎会相信!比起谈悦恺,却尔斯到底还活络点。”她吐吐舌头。“你真是一个怪人。这些年来,我帮你推掉的约会不知有凡几,没有一个男人能够令你诚心诚意的赴约,没想到我表哥──唉,真怪。”
我忍不住又笑起来,是一种极度满足的笑,在我记忆中,我还未曾这样子笑过,就差没手舞足蹈。
我在期待星期三。我像是认识他已经三十年,这三十年来我在拼七巧板,他是我少了的那一块,现在刚刚好可以拼成一张十全十美的图画。
星期三我们真可以畅所欲言的谈话。哈!
莉莉过一会儿又进来说:“喂,好消息。”
“什么事?”我笑,“任何事对你来说都是好消息。”
“却尔斯请我到嘉蒂斯晚饭。这表示他开始重视我。”
“重视你又怎么样呢?”我问。
“说不定有意外的发展。”莉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