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仰头。
“那他为什么不跟你说话?”咪咪问。
“我不知道。”老实说,我也有点失望。
“如果他跟你说话,你会怎么样?”莉莉非常紧张。
“我不知道。”我吞一口涎沫。
“你这个人,好比一团饭,你要准备准备啊,免得人家一开口,你就老土般的手足无措。”
我沉吟。
如果他走过来,我就大方地笑一笑。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
如果他与我打招呼,我就淡淡地说:“嗨。”
假使他进一步问:去兜兜风……
我是否应该答应他?
这个问题足以使我失眠一个星期。
咪咪推我一下,“喂,你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
“味咪,”莉莉说:“我们今天在小君这边睡,明天一早,看看那个男孩子是不是像她说的那么够条件。”
还是不相信我!
我们在天台坐到天黑,回到家中,吃饭,换下校服穿牛仔裤。
唉,这套校服,任凭是一颗明星,穿上了也自成了丑小鸭。
我受够了,几时可以脱下它呢。还需一年,升了大学,可以穿“普通衣裳”出去。
那天咪咪与莉莉真的睡在我家中,我的床下格可以拉出成为一张客床,让她们两个人睡。
我担心了一夜,如果第二天那个“他”不出现,我就变成吹牛大王,宣告完蛋了。
第二天我装得非常镇静,梳洗,穿上校服,在早餐桌上等待咪咪与莉莉。
她们有压抑不住的好奇与兴奋。
我缓缓喝完牛奶,捧起书本,她们跟着我出门。
司机还没有来,他先送爸爸到写字间,再来接我。
我眼睛斜斜的向对面街里,那辆红色的小跑车果然停在那边。
我一颗心落了地。
我督定地低声对咪咪她们说:“别大惊小怪叫人注目。”
咪咪还是忍不住说:“这是一辆古董车子,很名贵的二九五○的爱快罗密欧,哗,多么有型。”
莉莉说:“且看看是否物似主人形吧,悄声,有人出来了。”
这时我们家司机也已把车子兜过来停在面前。
我们上车。
我镇静地说:“偷偷望回看,别太露痕迹。”
莉莉忍不住望回意,她张大了嘴:“哗!”
咪咪也呆住了,“哗!”
我心中乐得飞飞的。
“小君!他是多么的英俊!”莉莉尖声说。
司机忍不住在倒后镜看我们。
我推她一下,“请你控制你自己。”
“小君,”咪咪完全没法静下来,“他是个男人。”
“当然是个男人,”我说:“难道是个女人不成?”
“我的意思是,他不是个小孩子,我想他有三十岁,甚至有三十五岁,看见没有?啊!米色的??皮长外套,米色丝衬衫,米色灯芯绒长裤,”莉莉双手紧紧握在胸前,“太漂亮了,我喜欢他发型,松松地那么自然,他必然是天天洗头的,我保证他那种气质是属于建筑师或律师的……”
我含蓄而骄傲地微笑。
那辆红色的小跑车一直随我们的车在校门口停住。我们下车后,他还停在那里。
咪咪紧张地问:“他真的天天如此?”
我矜持地答:“是。”
“啊!”她们两人佩服得我五体投地。
可是他并不与我说话,一连数个月了,都是这样。
我已紧紧的记住了他的样貌,他最特别之处,自然是有一股雍容的气质,不同那些黄毛小子,蓄着汗毛当胡髭,贼头贼脑,一脸的面炮。
他是个大人,一个成熟的男人,我向往的想,他什么都懂得,什么都会,都可以教我,我不想跟住一个小男孩在人生道路上痛苦地摸索,他应该是我心目中的男人。
自从这一天之后,赵咪咪与陈莉莉无疑是对我另眼相看,可是令我烦恼的是,她们亦同时不停地追问我有什么下文。
可是并没有什么下文。
也许,也许我要为自己制造机会。
另一个早上,趁司机尚未把车子驶来之前,我轻轻走到那辆红色跑车前,探望车内。
车厢有点凌乱,有一大堆杂志与书本。
我多么希望可以坐在他身边,跟他去兜风。
正在思索,他出来了,我的心咚咚跳跳,但是我大方地挤出一个笑容。
他也朝我笑笑,伸手去开车门。
我正想再开口说话,已经太迟了,我们家的司机探头出来,向我叫:“小姐!”
我为免他多嘴,于是便奔过马路去上车,这讨厌的司机。
那辆红色的跑车还是跟在我们车后,直到抵达学校。
我觉得他彷佛有很多的话想跟我说。
他那整齐的浓眉,健康的肤色,适中顽健的身型,都给我无限的好感。
他们说少女都喜欢幻想、僮憬,但是我自问是个很实在的女孩子,我们的学校是男女校,也有男同学约我看过电影,我也未曾脸红心跳,这次是不同的。
周末不用上课,我借故跑到对面街去打听他的行踪。
我问看门的:“这辆红色的跑车,是什么人的?”
“是我们住客的,因大厦内没有车位,所以泊在路边,常违法泊车,收到告票。”
“他是干什么的?”
“听说在大学教书。”
“啊,是教授?”
看门人笑,“小姐,我哪儿懂得那么多?”
“他一个人住?”
“是。”
我心中有数。
即使我们的车都走一条路,他也不会无缘无故跟看我家的车停下来。
但是他始终没有主动与我说话。
若干年后,也许我会取笑自己,竟会为一辆红色跑车的主人犹疑失眠,但现在,现在我不能自己。
陈莉莉问我,“小君,你们还没开始约会吗?”
“也许是因为我这身校服,”我说:“使他不肯轻易开口。”
“可是我们都十七岁半了。”
“十七岁零十个月。”我说。
在校服的掩饰下,什么都看不出来,十三岁跟十八岁有什么分别?
咪咪说:“牛仔裤也一样,我们别穿牛仔裤了,虽然很潇洒,却完全中性,配上球鞋,简直男女不分,我们别上当。”
“那我穿什么?”我瞪眼,“穿套低胸晚礼服与四寸高跟鞋往他那辆车子边靠?”
“小君,”咪咪说:“略说你几句,也不必对我们恶声恶气,我发觉你的脾气最近变得很古怪。”我不去理她们。
但周末以后,那辆红色的跑车忽然失踪了。
头一天还好,我以为他有点不舒服,所以没出来,连接数天都如此,心中就牵挂了。
一星期不见,我简直六神无主。
跑去看门那里问:“是否他搬走了?”
“没有哇,出了门而已。”
“哦,”我放下心来,“多久了?”
“一星期了,说是两个星期才回来。”
“还有七天呀!”
“小姑娘,你挺关心他呀。”
我的睑涨红了,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的行为是多么露骨荒唐。
我转头就走,逃似的回到房中。
我连他的名字还不知道呢,有什么资格去查问人家的下落?
我寂寞了。
打开书本,坐在窗前,什么地方也不想去,话也少了,终日托着下巴。
再等七天,当他的车子再出现,我会跟他说话,我会告诉他,我不介意与他约会。我不能够再等下去了。
我照着镜子看自己!大眼睛,尖尖鼻子,皮肤很好,头发乌亮,身裁适中,我并不难看,加以打扮,也就是一般人心目中的青春玉女,可是莉莉说得对,在一袭藏青色校服隐藏之下,一切都是妄然。
依我说,校服就是茧!我们是蛹!破茧而出那一日,我们就幻成蝴蝶。几时才可以过那种吸蜜汁的日子呢?我觉得万分厌倦,躺在床上尽打呵欠伸懒腰。
妈妈很敏感,不久便发觉我的异样。
她很含蓄,问道:“可是天气变化的缘故?要不要喝些药茶?”
如果我告诉她,一切不过是为了一辆红色跑车的缘故,她会不会相信?
以前我什么事都对母亲说:要买一条裙子,一双球鞋,生日想开派对,暑假欲往日本旅行,老师对我偏心,同学与我吵架,凡此种种,她都会与我分析理解,我与妈妈之间并没有代沟。
但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我的心事却不敢向她倾诉,我憋得难过,情愿同咪咪莉莉诉说。
呵大概女儿同妈妈的疏远,便是在这个关键上开始的。
在这一个星期内,从愉快的孩子,我变为一个忧郁的少女,所以当那辆跑车忽然又再出现之时,我竟控制不住我自己,我霍地站起来,马上奔过去,走到对面街。
我连外套都没有穿上,站在他车子旁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可是我又不愿意回家,因为既然他回来了,我就想见到他。
我没站多久,身后便有脚步声传来,我心中惊喜,听到他的脚步声也是好的。
我连忙转过头去,却呆住了。
来人是一个女郎,不很年轻了,甘余三十岁,但是长得美,不施脂粉,非常好的皮肤,略带憔悴,因此应增风韵,她有一头好发,云一般被在双肩上,双目如寒星,她身披一件棕色貂皮长大衣,却配一条米色灯芯绒裤,一双球鞋,故此我以为是个男人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