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喜欢的人不要太过接近。”
我与她不算接近吧?我们相隔还有好几张台子。
我召来侍者,问:“那位小姐,她是会员?”
“不,她不是会员。”
“不是会员,怎么老来吃午餐?”
“她签另外一个会员的号码。”
“可以这么做?”
“不可以,但是陈先生在下午总是来补签的。这么熟……”
“陈先生?什么陈先生?”
“中华晚报的陈先生。”
“呵,她可是这张晚报的记者?”
“不清楚。”
“oK。她总是一个人吃饭的吗?”
侍者不怀好意的笑,“先生,你也天天在这儿,你总比我清楚。”
忽然之间我连脖子都涨红了,你瞧,我真不是吊膀子的人才。正规的做法:我应该鼓起勇气走到那边台子去,问她:“小姐,我能坐下来吗?”
可是有百份之五十的机会,她会说:“不。”
那时候,我连隔三张台子看她午餐的机会都没有了。那多惨,我不能冒这种险。
妹妹从害里回来,带回来一箩筐的木质雕刻,送了好几个给我,替我装饰办公室。
我说:“你的钱花光了,可别向我借,我不会借给你的。”
“放心,才花不光。”她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
“这几天,闷得慌。”
“有什么进展没有?”
“没有。”
“我是你,天天到那个鬼地方吃那种午餐就已经闷死了。连矿泉水都没有,罐头柚子汁,罐头芝土沙律酱,你真闷,应该把她带出去好点的地方吃午餐。”
我看着妹妹笑,“亲爱的妹妹,今天你愿意陪我到那个破地方去吃午餐吗?”
妹妹沉默一会儿。“你知道吗?其实你并不想真正认识她,你这样就很高兴。她只不过是你的精神寄托,你把你一切琐碎的不满在她身上化解,她是完美的象徵,你心目中的安乐乡,是不是?”
“是,心理分析家。”
“我知道我错不了。但是亲爱的哥哥,你的事业难道不能使你满足?”
我摇摇头。
“但是你的建筑公司,现在是赫赫有名的呢。”
“我并不是暴发户,我所得到的名与利,我承受得住,我有什么时候轻浮过了?”我说:“既然如此,我有什么好快乐满足的?”
“好的,我们去那个廉价会所吃午餐。”妹妹笑。
今天妹妹穿一件素色旗袍。她说:“中国女人上了二十五岁,都应该穿旗袍。”
“是。”我说。也得穿得起,也得不必上落公共交通工具才好。
我们在近窗口的桌子坐下。
妹妹说:“或者她应该注意到,有个傻子天天上来这里看她一次!视她为精神粮食。”
我笑一笑。
妹妹说:“我在计划结婚。”
“结婚?”我问:“跟谁?结婚的对象可不要弄错。”
“对象?我还没有找到对象。亲爱的哥哥,你难道没有发觉吗?当一个人真正想结婚的时候,对象并不重要。”
“我不是哲学家,我只是个生意人。”我闷闷不乐的说。
“哥哥──”
“她来了。”
她今天穿得很活泼,白衣白裤,因为T恤很贴身,所以看得出腰很细,胸脯很挺。
“哗,”妹妹说:“身裁很不错呢。”
“什么尺码?快!”
“三十四,什三,卅四。”妹妹笑,“五尺五寸,一百零六磅,浑圆,苗条,一流的体型。”
我得意的笑,我的眼光……
“她为什么一直穿白色?”妹妹问。
“或者她喜欢白色,谁知道。即使她穿紫色,也一样的美妙。”
“算了吧,你。”妹妹笑。
女郎叫了三文治来吃。
妹妹说:“没有吃的文化,天天一客三文治与一客冰淇淋。”她摇摇头。
“我不喜欢挑嘴的女人。”我说:“人们不应该把时间都花在吃的上面。”
“情之所锺,金石为开。”妹妹说。
我点点头。
“她很高贵,看上去实在不错,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只不知谈吐如何。”
“相由心生。”我说:“当然很有内容的。”
“未必呢。”
“嗳,别泼冷水好不好?”我笑。
“反正你也一辈子不想与她真正的交谈,有什么关系?”妹妹说:“反正你们俩到五十岁的时候,也还是这样的在这里吃饭。我心中有数了。”
白衣女郎吃完三文治站起来,她的手袋跌在地上,她很得体地拾起,很斯文很沉着的走了,从头到尾没看过任何人一眼。
这就是仪态。
据说英女皇自小就接受仪态训练,她五六岁的时候,用膳当儿,褓海就故意在她身边把杯子碟子摔在地下,开头的时候她会回顾,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到后来就习惯“处变不惊”,镇静如恒。这便是风度,只有小家子才气急败坏、慌慌张张、探头探脑、好奇。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佩服她的气度。目中无人但不是倨傲,她是真的看不到有其他值得注意的人。
妹妹说:“我有点疲倦,整天陪你做这种无聊事,你下午真的忙?如果没事,陪我去买件礼物送张伯伯,他五十大寿。我看到登希尔有一只银烟盒,十分不错。”
“叫我陪你逛街?”我吓了一大跳。
妹妹瞄我一眼。
“好,好。”我说。
但是此刻街上的阳光并不动人,初秋,比较没那么酷热,不过到处挤满了人,我和妹妹走到登希尔去看银器。
妹妹说:“买比较正经的礼物吧,对面马路那边有一家店,我看到有一副烛台,彷佛比较摆得出来。”
“QK。”我说:“过去看看。”
我们走到对面,一推开玻璃门,就怔住了。
那个白衣女郎,她站在里面。
我的一颗心忽然之间剧烈的跳动起来,手足无措,怎么?她在这里?她在这里购物?这么巧?
妹妹推一推我,低头作看货品,悄声说:“她是售货员。”
我的心直沉下去。
不是说售货员不好,但是,但是……
她并没有注意到我们,她与另外一个女孩子说着话:“……快去看看,也许还可以拾得一两双便宜鞋子,要不然就太不划算了!”
这个话出自她嘴巴?我听到我的心跌到海底的声音。
我瞪着她。
她轻浮地嚼口香糖,有一下没一下地,眼睛都不瞄我们。
我头上“轰”的一声,我的精神寄托原来归根究底竟是这个样子的?我惨痛地转头看妹妹,我相信我的面色惨白。
妹妹面不改容,女人碰到棘手的大场面、永远比男人镇静,这便是个好例子。
只听得她又说道:“……是呀,到记者俱乐部吃饭也不错,人比较不挤。哼!那个阿陈想在我身上找便宜?哈哈哈,他先替我付上半年的饭帐才说!”
忽然之间她的五官都挤在一起,美丽的睑变得异常恐怖,我的心在滴血,整个人被撕裂。她优美的姿态全部消失,我的九天文女原来的真面目!我半年的盼望,历久的祈求……
她终于看到我了,很明显地是嫌顾客妨碍她闲谈的时间,没好气的问:“买什么?”
我顿时后退一步,妹妹马上抢前来保护我。妹妹说:“我们想看那对烛台。”
“三千八百元。”白衣女郎傲然说。
妹妹笑,“我们决定购下。”
另外一个售货员发现瞄头不对,过来说:“请问付现款吗?”
妹妹笑,“呵,我一向付现款,我最喜欢现钞。”这句话倒不是开玩笑,妹妹什么陋习都有,就是从来不带任何信用卡,她连私人支票户都没有,永远成叠的现钞塞在皮包里,她数大钞的姿势真是训练有素,美妙非凡。
当下她数出三千八百元──如果礼物店内也可以付小贩,她一定会说:“不用找了!”
白衣女郎收过钞票,眼睛先亮一亮,然后艳羡地看妹妹一眼,她把银烛台拿下来包扎,她的同事去打发票。
我仍然像傻子一般地看着这个女郎,终于妹妹拿起烛台,拉我一把。“走吧。”她说。
我跟着妹妹走到街上,有点神魂颠倒,心身俱焚。
妹妹说:“算啦,别这么念念不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看开点。”
我点点头。心中非常闷塞。
妹妹叹口气,“生活从来就不是我们想像中的那回事,生活从来没应允过我们什么幸福。”
我沉默。
“对不起。”妹妹说。
“对不起什么?”我问:“关你什么事?!”
“因为是我要到银器店去的。”妹妹说。
我叹口气,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妹妹说:“再找另外一个偶像,换个地方吃饭。”
我笑笑,我不认为我会那样做了。
我觉得很疲倦很疲倦,我需要一个假期。不是那种每年放两个星期,到菲律宾去兜一兜的假期,我想放下一切。
光是这么想已经令我心头清朗,我决定把一切都交给我的合作人。
他瞪着我,“你打算到哪里去?”
我轻松地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生很短,我不能到五十五岁退休的时候才离开这张写字台,我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