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唯一的倒霉人。”我说。
“你结过婚没有?”他问得很可爱。
“没有。”我说:“真是,老被瞧不起。”我语气非常惋惜。
“你是一个非常好看的女孩子,应该早就名花有主。”
“我?漂亮?谢谢。”我装个鬼脸。
“真的。”他说:“没有人会否认。”
“谢谢。”我说。
他已经很严肃了,我有点担心。我怕负责任。我有一个女朋友,她喜欢与有妇之天来往,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怕负责任。”有妻子的丈夫、永远是别人的责任,她不必但心他的事业,他的前途,他的心事,他的经济,他生活上的细节……
我也自由惯了,丈夫到哪里跟到哪里的生活,我不习惯,为一个男人牺牲,在目前我的智慧与心理不允许我这么做,除非我很爱他。但爱本身已是最大的牺牲,一生爱一次已经太多太苦。
所以我逃避,连看一次电影都尽可能避免,免得引起不更后果。但这次我英雄被困旅行团,还有三分之一的地方要逛,真没想到要对牢这个人。
“你在香港一个人住?”他想知道关于我更多的事。危险。
“是。”我说:“一层小小公寓,七百尺,隔成一房一厅。”
“开销很大。”他说:“你的收入那么好?”
本来我想说笑地告诉他,我偶然也客串“一女一楼”“小姐徵友”来帮补开销,但终于没说出口,他不是那么有幽默感的人。
我只说:“我很努力赚钱。”
“那么你是一个能干的女孩子。”他说:“比男人还能干。”
他的口气很老派,彷佛男人是一直应该比女人能干,偶而有个女人出色,已经像奇迹。
他不是我那杯茶。
回到香港,偶而出去一次看场戏,或者是可以的,但我很怀疑他是否会喜欢看我选择的电影,天天勉强着迁就一个人;没多久就厌倦了。
无疑他想再婚,第一,因为他前妻已经再婚了,第二,已婚的人不习惯孤单的生活,他们习惯身边有个人出双入对。
我们的年龄外表或者很相配,但是心境完全不同,难怪他向往我的自由。
很多男人嫌离婚妇人,我也嫌离婚男人。结过婚的人都没新鲜感,做事过活都像习惯,把新伴侣也往他们的老习惯里带,有窒息感。
像陈,谁做他的二任妻子还得兼任医生,医治他一颗破碎的心。再迟三五年吧,我现在还能穿牛仔裤,何必妥协于他这样的男人,错过这个机会,损失也不算大。
因为前途加水晶一般清,所以我对他冷淡下来。像他这样的男人,不必但心没人嫁,他月薪是不会低的,也不会高到什么地方去,我把自己的生活负但得很好,结婚是寻伴侣,没有好的伴侣索性寂寞一点算数。
我一冷下来,他很快觉得了,马上放缓步子,他也知道对女人太急进是不行的,除非那女人渴望结婚,或是她正在恋爱中。
在罗马,我已经归队,所以两人交谈的机会很少,客观地看陈君,我觉得他不是没有好处的,他很老实,很有涵养,耐性佳,教养好。
有些男人简直离谱。不久之前有个人约我吃茶,约过七八次,几乎没眼泪鼻涕的恳求,总算答应下来,完了他硬要送我回家,在楼下又说要送到楼上,在楼上他一个身子硬是塞在铁门口不肯走,蠢里村气神经兮兮的咭咭笑,这座高大的一个男人,令我毛骨悚然,只好推他出去,我记得我严词说:“再不走,我大声叫嚷。”他总算退出铁门,我关上大门时听见他用英语粗口骂我。
这个瘪三。
比起这种男人,天文馆的馆长自然是文质彬彬,不同凡响。一个独身女人在婚前会碰到各式各样的男人,但好的男人不一定就是未来丈夫,两个人如果不是多方面配合得天衣无缝,很难做一门子的好夫妻。
陈是好人,毫无疑问,但缺乏生活情趣。毫无疑问,这就是他前妻离开他的原因。我也不喜欢这种男人。
女人喜欢的男人是风趣的,有学问,有事业,经济异常具基础。最主要是讨人欢喜。陈某这样的男人,与他在外国生活是不错的,香港太过多彩多姿──我是怎么了,人家又没向我求婚,我想得太远太多,这证明我对他也有点意思。
我们兜一个大圈子,乘飞机返伦敦,他在机场帮我抱行李,同行诸人发出会心微笑,我觉得我们很俗气──两人单身男女出门旅行,结识,在短短时日中便感情萌芽,回到家中可以结婚……比流行小说更不能忍受。
我们到海德公园坐长凳被遮在大而不知名的树下,树叶有风吹得沙沙声,一条沙地有人骑马。
就要回去了,我想。
一条牛仔裤穿足三星期,味道不大好,布料穿得软棉棉地搭在腿上。就要回去了,陈在中环遇见我,他不会把我认出来,在中环,我穿丝袜高跟鞋,中等价钱的洋装,头发样子做得保守,乖乖地上午九点坐到下午五点半,日日风雨不改……他再也不会认得我,我自己也不会认得自己。
陈还是老话:“欧洲很美丽。”
“是的,吸过这阵新鲜空气,回去再工作,又可以熬一段日子。受上司气的时候,想想遥远的名画与风景……做人就是这样子的吧。”
“你很消极。”他说:“你一定是念文科的人。我们观星宿,认为暝暝中自有主宰,因此我把大部份的时间埋头工作,这次若不是被妹妹拉着来,我也不会到欧洲,我很钝,不大用脑筋。”
“我的脑筋全用在钻牛角尖上,”我说:“陈先生,你是对的,我是错了。”
他深深注视我一眼,双目中充满智慧,科学家自有他们的天地,不是常人可以了解。
“钻研宇宙的启发性很大吧。”我找话说。
“日日夜夜看着望远镜?这是我失去妻子的原因。”他笑,“我们说些愉快的事。”
“也好。”我说:“今天天气哈哈哈。”
他被我逗得笑起来。
“你喜欢我什么?”我坦白的问:“抑或因为我是团中唯一的单身女子?”
“我喜欢你的气质。”他说:“你知道,是有气质这回事的。”
“谢谢你对我好。”我说。。
“不,谢谢你对我好。”他说。
“认识你很高兴。”他说:“我可以有你香港的电话吗?”
我把公司的电话告诉他。“你有空打来。”
“你会接听?”他微笑。
我也微笑不语。
在街撞见我,他不会认识我,他不会喜欢香港的我。三十万女白领中的一名。芸芸众生。在区区薪水中我早已迷失了自己。
就有这几天我是真的。
回到香港,化好妆,入了模型,跟其他庸脂俗粉完全相同,什么气质都埋没在五斗米之中,他为什么还会对我有兴趣。
可怜。
我们回航的时候,没坐在一起,下飞机后,人一混,我自己取了行李,也没等他们,转身就走,扬手抢部计程车回家,我渴望用蒂婀肥皂洗澡痛痛快快漠上大半小时,然后睡到天亮,假期很紧,明天就要上班的。
陈会不会打电话给我?
或者会,或者不会。
他是天上的一团云,偶然投影……
旧情人
那是一个雾夜,我与妻子去一个宴会,宴会设在希尔顿鹰巢,妻穿得很得体,妻是那种……很体贴的女人。怎么说呢?她长得很漂亮,也很有一点亮光,没嫁我之前,是个颇有点名气的明星,婚后三年,还是像一个明星,一个有点小名气的明星,不是大明星。但她还是漂亮的,带她出去,只要她肯帮个忙,别说太多的话,她是很得体的一个少奶奶。
我们一同去赴那个晚宴。
那是一个雾夜。停车的时候便听见渡海小轮互相晌着号,大声地、绝望地。我知道这种雾夜,海与海之间隔三尺便什么也看不见,船一直驶,像是驶进永恒里。我知道这种雾夜,开看车子,直向前驶,也像驶向永桓,永远不会到达,在这雾里,除了一盏盏黄色的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我最近事务忙,赚了一点钱,房子也买了,妻忙,我比她更忙,我们少碰见雾夜,妻不会注意这样的事,妻的好处是绝不敏感,她的感性与马桶盖子差不多,这种女人太可爱了,只要把她喂饱,只要天天晚上回来陪她睡觉,她便换看我又亲又抱,三年来她对我亲爱如昔,这种女人,太容易满足了,我喜欢这种女人,娶了她,我才可以有精力去应付别的事情,所以我的事业才会这么成功,才会赚那么多的钱。
但这个雾夜,他们设宴在鹰巢。雾浓得这么奇怪,但又说不出怪在什么地方。
妻把手插在我的臂弯里,依偎在我身边,我们一走进鹰巢,我便看见了她。
她背着我,站在长窗前,看山下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