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可以躺一会儿。”我说。
他点点头。
“没想到这一件事又把我们带在一起。”他说。
“你是否愿意再从头开始?”我问。
“愿意?”他说:“太好了。”
“小明再与我们同住,我一直想开一家古董店,我可以马上物色铺位。”我说。
“你仍然可以拍戏。”
“老太婆了,没有人要看了。”我说。
“胡说。”
六年了,近六年我们没有这样闲聊,现在觉得无限温馨。渐渐天全亮了,人声嘈杂,车子来来往往,喇叭声直响,更生似??着了。他俊秀的面孔有无限的忧虑……希望我俩可以快快突破这个难关,再从头开始走一条光明的路,啊上帝,再给我一个机会。
八点半的时候,我推一推他,“更生,更生,起来。”
他呻吟一声,张开眼睛。
“我怕车挤,你醒醒。”我再叫他。
他紧紧的抱住我,“不要离开我。”
我心中甜丝丝,“我以为你不再爱我。”
“谁说的?”他吻我,“我以为你抛弃了我。”
“出发吧。”我说。
我换一套乾净衣裳,把现款放进手袋,忽然对手上林林总总的手饰表示厌倦,把全部戒子手镯都脱下搁在桌上。
更生笑说:“这里就值五十万。”
“去你的。”我说:“又贫嘴。”
他拉起我的手出门,我开始害怕,冒汗,紧紧靠着他,把他当靠山,要紧关头没有一个男人,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小明,我的儿子,我的心如要在喉咙间跃出,我觉得小明如有意外,我活不下去。
我灰败的跟着他到了火车站。
火车站里没有人,我与更生挑了一个静寂的角落坐下,两人都不发一言。
我暗暗祷告,嘴唇干裂。
我低头看表,九点半了,尚有半小时。大堂中只有几个人缓缓走动,我忍不住要哭。
更生轻声说:“静一下,再忍耐一阵,马上就来了。”
我混身颤抖。
忽然之间一个挑夫模样的人,挑着两只大箩,在我们不远处停下,放下箩与扁坦,向我们走来,我站立,更生拉我坐下,若无其事地看着那个貌不惊人的汉子。那人坐在我们身边,低声问:“钱呢?”
更生问:“孩子?”
“在箩中。”
“什么?”更生急问:“平安吧?”
我吓得要扑过去,更生紧紧抓住我。
“有什么证明孩子平安?”更生问。
“你可以过去看看,”他说:“太太留在这里付钱。”
更生连忙奔到大箩边,只一看一摸,马上暗示我付钱。我把信封通过去,更生已抱出小明,这时忽然扑出七八个警察,把那汉子擒住,他们吆喝看取出手铐,乱成一片。
我过去抱小明,什么都不理了。
更生低声说:“对不起,我不得不报警抓他,这人是我家的远房亲戚,因借债不遂,才下此策,他手法笨拙,我不得不通知警方,请你原谅。”
“小明。”我哭泣,更生抱紧我们。
小明被送到医院救护,他受了惊,也中了迷药,不过很快恢复过来,又讲又哭又闹。
我们通知母亲,她笑看赶到医院,更生筋疲力尽的伏在儿子身边,我们的手牢牢地握在一起。
谢谢上帝,小明回来了,我们永远不再分开。
我会遵守诺言,不再拍戏,做个好妻子好母亲,伴着这两父子,直到永远。
我是一个幸运的女人,我要珍惜这一切一切。我把我的下巴,埋进丈夫的臂弯里。
旅程
我去过欧洲几百次。我根本是在欧洲念的书。因此时时要回欧洲去追求我的旧梦,在香港住上十个月便浑身不舒服,非回欧陆逛一逛,穿件最烂的衣服,坐在美术馆门口抽枝烟,那么回香港以后,又可以从头再上写字楼,委委曲由约继续做人。
我又不能长住在欧洲,因为找不到工作,到唐人餐馆里做工?还是回香港坐办公室好,但是香港……连一个像样的画展都看不到。所以还是得往欧洲跑。做人为了求快乐,真是复杂。
最近上欧洲,多数三加旅行团,飞机票便宜,又不必忙看租酒店。最怕在欧洲订酒店,每个国家说不同的言语,搞半天,电报电话费都不止这数目。
可是旅行团一到欧洲,我整个人就失踪,无论他们在什么地方。我都是在美术馆,他们由他们做游客,我呢,简直像回到家乡似的,乐不可支,直到飞机回香港,我才会重新出现。
通常是没问题的,领队乐得少照顾一个人。飞机票我都自己拿看,又不迟到误点。
可是这一次复活节到欧洲,我遇到了一点麻烦,说来话长,因为同团有一个颇为可恶的男人。
这男人姓陈。我在旅行社遇见他,他就像恨我。他与他妹妹与妹夫一起到欧洲旅行,异想天开,知道我单身旅行,想叫他妹妹与我同房,他与妹夫同房,省下单人房费用。我朝他白白眼睛,并不搭腔。
我跟旅行社的负责人说:“旅行吗,为了开心舒服,如果不痛快,那么还不如不去。我一定要睡单人房。”
他不出声。这意思是,地也得住单人房,白白多花一千好几百块钱。
我才不理这种小家子气的算盘。我自己最怕与陌生人同房睡觉,管他是男是女。
起程的时候,我照旧例牛仔裤一度。因为北欧天气冷,我有两件樽领品顶高毛衣与一件薄身短外套,南欧天气暖,光穿T恤已经差不多了。
看到其他的团友又手提又肩背又送仓又打包。我叹口气,又是乡下人豪华逃难的时间了。
我看到那姓陈的家伙,他朝我瞪瞪眼,找他朝他瞪瞪眼,我才不怕他。我怕谁?哼。
上飞机他坐在我身边,真巧,同行廿二个人,他偏偏坐在我身边,我打开皮包,取出一整套武侠小说,开始我的阅读生涯。
飞机到孟买,我告诉空中小姐脚痛,不想下机,我告诉她们我一直会脚痛到伦敦。
她们让我留在飞机上,姓陈的小子显然很羡慕。到特拉维夫的时候,他的脚也开始痛。
COPYCAT。没一点新意。典型的香港人。
飞过欧洲的时候,我那套武侠小说已经看到第十二集,廿六小时的飞机,开玩笑。睡又睡不着,一会儿又该吃东西,一会儿又该上洗手间,多烦,索性搁起脚看书。
本来我不是那种人,但这个姓陈的惹火了我,我根本不肯把书借给他,让他无聊的把菜单翻来覆去的阅读。他的妹夫问他要不要赌十三张,我把头上的灯关掉。这种时间还吵人,不要脸。
结果他们没赌起来。
我则憩熟了。
到欧洲去什么都好,就是这程飞机受不了。
引擎隆隆声中,我脑袋晃来晃去,终于到达伦敦。大家兴奋得不得了。欧洲就是有这个好处,来过一千次仍然还是值得兴奋。
我早说过,英国是我的老家。提着行李,我自己叫计程车到旅馆去,谁还等他们一起走,飞机场离市区远,计程车又贵,我到酒店放下行李,马上去买票观剧,打电话给熟朋友。
他们照例的抱怨:“不住我们家!真讨厌。”
亲友家那里有住酒店方便,能在浴室撒一地的毛巾吗?
我只打算在伦敦留两日,最后一日要到剑桥去看教授。
第一日看电影与观剧,晚上吹牛吹到老夜才回旅馆。第二天上午重温旧梦,在国家博物馆,下午到“蒂特”画廊。晚上与旧同学吃饭,跳舞。
同学两夫妻问我:“怎么?又是独自来欧?一年一度燕归来,几时带多个伴?”
“没缘份,等多一阵再说。”
“你也老大了,小姐。”
“无奈何。”我说。
“到底你小姐急还是不急?”他们笑。
“急又如何?拿面铜锣到街上去敲不成?”我咋道:“换个题目行不行?人家捱足一年苦工,好不容易来轻松轻松,偏偏又碰到你们这种朋友。”
第二早我六点半就搭火车到剑桥去。心中奇怪其他的团员做过些什么,到苏豪看脱衣舞?大概不致于如此精采。恐怕是在国会,大笨钟,比克的利广场兜来兜去,可怜的游客。
在剑桥可以找到我要的一切,我躺在劳教授家的沙发上,喝红茶吃饼乾。
“你还快乐吗?”劳教授问。
“多么复杂的问题,我拒绝回答。”我笑。
他说:“年年游一次欧洲,还不快乐,我活足五十六岁,还没到过东方。”
我笑笑。
等我回伦敦,刚巧来得及在百货公司关门之前买了三件绒大衣。寄在朋友家,待回程时取,晚上回酒店偕团友吃饭,那姓陈的又坐在我身边,多么可恶的人──
他看着我的神色,彷佛我是个贼。
倒是另一位太太,笑咪咪问我,“好玩吗,你一个人逛到哪儿去了?”
我说:“很好玩,谢谢。”
“你不怕?”那位太大很好奇,“一个女孩子,在外国乱走。”
我笑,“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