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真是一样奇妙的物件,利用玻璃背后涂上水银折光,把映像清晰照出来,左右互调,但上下却不倒置。
这面镜子,陪伴吴储新已有好几年了。
地方大,收拾起来挺费工夫,储新雇用了一个钟点女工。
不多久,做熟了,女佣便嘀咕:“这样宽大的公寓,怎么没有女主人。”
吴储新当然不搭腔,一开口,女佣人便会顺着竿子上来,以老奶奶自居,她们下人就是作兴这样。
不过他在心底下叹息:什么地方去找伴侣?
他要求一个能吃苦愿意并肩作战的女友。
可惜现代娇滴滴的女性一听见要吃苦立刻退避三舍。
储新因此并没有刻意去物色女伴。
一日中午他没出去午餐,听到女同事如此谈论人生。
甲:“真不想搬出去住,在父母家虽然不那么自由,但一切现成,老实说我连电话费多少钱一个月都不甚了了,每日下了班脱了外套鞋子就高叫‘妈妈有什么好充饥的’都成了习惯。”
乙笑,“怎么结婚?婚后就变贱人了,还要煮给对方吃呢。”
“做多错多,人家不一定表示欣赏。”
“还要上夫家去请安呢!哈哈哈哈哈。”
“同老板斟茶还图加薪水,侍候公婆有什么好处?”
“有家私的公婆倒不怕,给大屋大车珠宝股票,我辞了工天天服侍他们又如何。”
储新听到此处,只觉背凉飕飕的。
女孩子们大大的聪明了,那么辛苦赚来的薪水怎度肯贴补家用,当然要花在自己身上打扮得漂漂亮亮。
不好怪她们,精打细算,也份属应该。
储新只怪自己没有能力照顾这样娇滴滴的女友。
他益发里头苦干起来。
照说,吴储新的样貌、学历、环境都不差,也在适婚年龄,应是受欢迎的王老五,但是女孩子们很少提到他的名字。
她们对他没有兴趣。
“吴储新这个人嘛……”乏善足陈说不下去。
有位小姐肯定地说:“是好人。”
“是,是,是个好人。”仅止于此。
大家想了又想,没有别的评语,众人对于吴储新知道得太少了。
只知他辛勤工作,乐于助人,沉默寡言。
其实,储新也有懂得生活的一面。
闲时他喜欢打一局网球,与电脑奕旗,还有,他酷爱喝香傧,并且对牢镜子自言自语。
他也喜欢花香,露台上种满米蔺,傍晚,太阳落山,打开长窗,那香气直扑进客厅里,弥漫一室,他便独自坐着等天黑。
不是没有情调的一个人。
可惜不为人知。
今夜,像以往数夜一样,吴储新在他的书房内做夜课。
忽然遇到一点疑难杂症,他决定拨电话到同事家去问个究竟。
他万分不愿意打扰同事,但急事例外。
储新的电话在沙发边,他自书桌前的椅子站起来,坐到沙发上去。
电话拨通了,他抬起头,恰恰看到书桌上那面镜子的反映。
镜中映像,是后边一幢大厦的窗户。
储新定睛一看,呆住了。
镜子虽然不大,但他眼利,他看到窗户里有一个年轻女子。
储新留意起来。
偷窥,不是他的习惯,但是他正在等对方来接电话,他眼光无可避免地落在镜子上。
那女郎走近窗户,往外看。
外边是海景,风景甚佳,储新他有时在震台一站也好些时候。
那女郎有整齐的短发,穿白衬衫,配一条塔型珍珠项练,非常俏丽淡雅,正是储新喜欢的类型。
他探前一点,想看得更清楚。
电话没人听,同事一定是出去寻欢作乐了,储新把线挂断。
他立刻伏到窗前去看那女郎。
但是奇怪,隔邻大厦层层叠叠的窗户,并没有人。
一定是进去了。
储新怅惘地走回书桌,继续工作。
可是一抬头,在镜子中又看到了那女郎。
储气大气都不敢透,立刻取出透明胶纸,把镜座黏牢固定在一个位置上,他怕镜子一移动会失去女郎的影踪。
然后,他再回头望,希望在大厦的窗户里看到她。
但不,没有人。
储新一定是闲得慌了,他竟取出望远镜逐个窗户寻人。
没有女郎。
他放下望远镜,对自己的行为吃惊。
他再看镜子时,那女郎已经不在。
储新记得她浓眉长睫,非常漂亮,脸上且带些少沉郁。
怎么会看得那么清楚?
吴储新自己也不明白,照说那映像不会比芝麻更大,但他似乎连那女郎的眉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着魔了。
第二天晚上,储新又在镜中看到她。
她洗了头,用一方大毛巾包看头,手中拿着杯子一边喝饮料,一边观景。
是郁金香型的香摈杯!
她也喜欢独自喝香槟。
储新有无法抑止的惊喜。
他再一次到窗前去找她。
再一次失望,吴储新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他只能在镜子中看到她。
可能镜子照到的角落不是他在窗前可以看到。
那夜,她只出来一会儿。
小小房间有一角亮光,那灯光在九时许即告熄灭。
女郎有早睡早起的好习惯。
在繁华怪诞的都会中,任何好习惯都会受人讥笑,像节俭,像勤奋,像不管闲事。
在公司的例会中,同事们照样唇枪舌箭,充满弹药味,你不放过他,他也不放过你,尽量在老板面前表现得英明,努力贬低其他人等……
他们那一组的上司总是“唔唔唔”地聆听,到最后,老爱问:“储新,你觉得怎么样?”
他重视储新的意见,其他人当然不敢小觑他。
可幸吴储新深谙中庸之道,从来不伤害他人,以和为贵,同时又以公司利益为重。
也难怪众人尊重他。
会议之后,老板宣布:“下星期六公司的游艇出发到离岛作一日游,欢迎参加。”
储新不打算出席。
可是上司特地对他说:“你一定要来,储新,我要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储新心中咦地一声,又一个周末给牺牲掉了。
有什么女孩子会对他有兴趣呢。
那天回到家中,他一进书房,即惨叫一声。
镜子还是被移动过了。
这间屋子里除了他,就只有打扫的女佣,一定是她。
储新开头十分气恼,随即讪笑自己,小事耳,何用怪罪动气,下次同她说一声也就是了。
他看到镜子里去。
那女郎恰恰站在窗前。
这次,她穿一件豹纹的丝衬衫,十分俏皮,头发两边用发夹夹起,显得好不精神。
储新微笑。
他好欣赏她。
他看见她手中拿着一本书。
在间读吗?
如今不大有人肯静心读书了。
他想同她说:你在看什么,诗篇、小说、抑或漫画?也许,我们喜欢同一个作者。
还有,他想问:尊姓芳名?
可是隔着一面镜子,无从问起。
他读过一些科幻小说,人可以走进镜子里去,那里是另外一个世界,进去了不一定可以再出来,蛮可怕的……
储新又想,女郎的家里有没有镜子,在她的镜子里,有没有他?
阿真是相入非非。
星期五的晚上,储新已经开始抱怨,阿明日那种应酬,能不能不去?
困在一支船上,除了跳海.躲都没处躲,一天就那样牺牲掉了,居然还有人以为是高尚娱乐。
储新又窃笑自己,其实是不高兴敷衍同事吧,假如船上有一个人,而那人又是他所仰慕的异性,那么,在船上因十日十夜都不算一回事吧。
他入睡前,还到书房去看看那面镜子。
对邻的灯光已经熄灭,伊人已休息?
第二天清早,储新往水果店去细心挑选大量罕有美味果子,停好车,挑着篮子到码头。
同事们见了,大声欢呼:“小吴真是出钱又出力。”
是,小吴确是一个好人,止于此。
他上了船,在上层甲板最角落,挑了张帆布椅,舒舒服服坐下,用一顶破草帽遮住睑,假寝,做白日梦。
白天做梦,据说最不实际,实现的机会不大,是句讽刺语。
储新微笑。
自破帽丝丝空隙中,他可以看到人们向他走近,又识趣地走开。
船开动了,引擎噗噗噗,离开了码头。
同事们似乎非常高兴,这里组了牌局,那边闻歌起舞,另一头小组讨论……各由各玩,还有人带了孩子们来。
一个岁多两岁穿着救生衣的幼儿走近储新,含看手指向地凝视更久,发觉不是爸爸,忽然大哭着跑开。
储新又不后悔来参加这次聚会了。
他渐渐入梦。
“储新储新,醒醒。”
是老板的声音。
储新不得不睁开眼睛。
“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他身后站着一个高而苗条的人影,背着阳光,头发、面孔、肩膀都镶着金边似。
为着礼貌,储新立刻除下帽子站起来。
他呆住了。
只听得老板说:“储新,这便是我要你认识的朋友基莉,基莉,吴储新是我们公司的怪人,但我有神秘的第六感,你俩会成为好友。”
那叫基莉的女郎笑,“是因为我也怪对不对。”
吴储新像吸气的金鱼船张大嘴。
是她!
是镜中的女郎。
直发拨在耳后,一件白衬衫配卡其百慕达裤,脚上穿草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