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没有来看过我?”
看护歉意答:“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调到这里工作不过五个月。”
王俭持沉默下来。
“有一位区先生,倒是每星期日下午总来看你。”
区阳,是区阳,他的老同学。
过了几天,他情况略好,便拨电话给区阳。
他仍在宇宙广告公司做事,好家伙,一定升了级了,有秘书莺声呖呖替他问明客人姓名及原委。
半晌,区阳的声音传过来,“你说你是谁?”有点不客气。
可是王俭持一听到老朋友的声音几乎落下泪来,“老区,我是王俭持,我醒了。”
老区一怔,随即斥责道:“你这人好无聊,拿这种事开玩笑,王俭持是我好友,此刻躺医院里,你竟拿这种题目挖苦我?”
“老区,我真是俭持,老区,请告诉我,美宽在何处?”
那一头沉默良久,然后老区说:“谢谢天,真是你,我马上来。”
半小时后他就到了。
三年不见,老区红光满面,神采飞扬,不用说,他在事业上一定春风得意。
这个热情的好人泪盈于睫,握住老友的肩膊一直摇。
王俭持比他小几岁,他是他的师兄,可是现在看上去,俭持比他老多了。
躺病床上三年,肌肉萎缩,液体食物营养太好,体内脂肪大大增加,再加上头发长久没有修理,衣衫不整,简直是个疲懒汉。
王俭持开口便问:“美宽呢?”
老区反问:“你几时出院?”
“出院也没地方好去。”
“回家呀,别忘了你有家,我一直替你交差饷,每隔一头半个月叫人去打扫灰尘只是有时也会利用它招呼客户。”
是,那幢在市郊的小洋房是王俭持父亲的遗产。
原来这些日子来一直看顾他的竟是老区。
“老区,你真是好人。”
“我知道你很快会醒来。”他大力拍他的肩滂。
“美宽呢?”
“准备好没有?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王俭持马上答:“她结婚了。”
老区讶异地说:“你怎么会那样说?你对施美宽没有了解,她才不会结婚,她调到纽约去大展宏图已有两年,忙得六亲不认,十分过份,谁要素挡住她的去路,格杀勿不论。”
有这样的事?
王俭持呆住,美宽在短短三年间变成那样?
老区叹口气,“你再见到她来也不会认识她,俭持,我已与她绝交。”
王俭持强笑日:“看样子我对时事需要恶补,否则就是一个过时的人。”
“你会恢复的,我绝对有信心,年轻力壮,三个月后你就是一条好汉。”
区阳说得很对。
三个月后王俭持已经一身古铜太阳棕皮肤身壮力健那样回到家中。
家里一切陈设像他离开那朝一模一样,连工具箱都依旧堆在门口动也没动过。
王俭持感慨万千,可是他已经不见了千多个日子。
这是他生命中至珍贵至难得的青春岁月阿。
不过他知道能够醒来已是上天的恩典。
老区为他举行了一个庆祝会。
把新旧朋友都叫来,有男有女,最令俭持诧异的是“你没见过你嫂子吧,本来要等你做伴郎,可是孩子急着要出生,等不及了”。
什么,老区已经结婚生子?
由此可知,真要做一番事业的话,三年当中,确可成绩斐然。
“婴儿呢?”
“都快读幼儿班了,会走会说的一个小女孩,已非奶娃,改天到舍下介绍给你认识。”
“几岁?”
“两岁半。”
哗,王俭持绝倒,一边看区太递过来的照片。
朋友纷纷发问。
“有没有见到天使或上帝?”
“昏迷时可听到声响,抑或,什么知觉也无?”
“有做梦吗?”
“有没有经过一条有白光的隧道?”
“会不会灵魂出窍,看到自身肉体躺在病床上?”
王俭持发觉自己比从前更受欢迎。
客人散后,老区与他谈到将来。
“到宇宙广告来上工。”
“几时?”
“已同你讲妥条件,就明天吧。”
“老区,你是我的再生父母。”
“朋友,朋友要来何用?”
王俭持与他紧紧拥抱。
“老区,我有一个心愿。”
“我知道,去见施美宽。”
“你一定有她的住址。”
“很多人知道她在何处。”
“你说我应否往纽约一行?”
“你问我,我说不必,第二这早晚她应该知道你已无恙,第二,她时常回来开会,第三,我认为道义上她该来看你。”
俭持不语。
“已是三年前的事了,能忘记最好,俭持,当是一场梦算了,向前看,改天你安顿下来,我替你介绍淑女,你睡了三年,行情差些了,此刻的女孩子十分出色……”
俭持微笑,他有点心酸。
可是,他爱的是美宽呀。
别人有多好,他不在乎。
过两天,他正式上班。
看外表,他真不像大病初愈的人,他机智、聪明、幽默,工作投入,与同事相处和洽,最重要的是,一两件设计拿出来,已经艺惊全场,王俭持证明他有才华。
不到一个月,上头知道非留住他不可。
与现实生活阔别三年,俭持的感觉是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不过他适应得很快。
比较令他困惑的是,他入院前当红的明星歌星此刻泰半已经销声匿迹,由此可知该行的变迁与风险是多么大。
幸亏他喜欢的作家还在写,在书店买到他们的书,拿在手中,恍如隔世。
王俭持仍然热爱生活。─
他过去热衷水上活动,如今一件一件恢复过来:风帆、滑水、游泳……
他还喜欢到区家逗留。
与区家小小姐混得烂熟,有说有笑。
那两岁多的小女孩长着天生发发,模特儿同小天使一样,可是异常顽皮,没一刻停下来,王俭持客串担任褓母,区氏夫妇无任欢迎。
一日,一大一小游泳回来,俭持宣布:“囡囡已学会蛙式。”
区太太笑道:“我不相信。”
“可以当场表演。”
区太太打量俭持,“小王,你总得把精神力气用在年龄较相配的小姐身上呀。”
俭持低下头。
“出院已经半年了。”
“是,时间过得飞快。”
“医生怎么说?”
“机能全部恢复正常,我是他们的奇迹病人。”
“感情功能可以运作没有?”
王俭持笑了,“大嫂口气像我妈。”
“错,现代母亲才不为子女婚事劳心。”
“请告诉我,这半年里,美宽有没有回来过。”
“有,”区太太很坦白,“回来过两次。”
这么频密。
“她有无问起我?”
“没有。”
“你们见过她?”
“也没有,我们与施美宽已不来往。”
“为什么?”
区太太迟疑一下才答:“我们道不同,我嫌她凉薄,出事后她只来看过你一次。”
“她也许有苦衷。”
“什么苦衷!搭不到车子吗?”区太太气恼。
俭持沉默,区氏夫妇真是难得,现代人统共已不流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他俩却依然照老规矩行侠仗义。
俭持不由得微微笑。
“还笑呢,我们为你同施美宽狠狠吵过一场。”
到现在才说出来。
区太太记得她说:“美宽,医生说如果你可以每天抽十分钟与俭持说话,会对他苏醒有帮助。”
美宽却冷冷道:“我怎么样用我的时间,是我的事。”
老区忍不住,“施美宽,真没想到你如此无情无义。”
施美宽忽然仰起头大笑起来,一边拉开大门,说:“请。”
区太太回忆到这里,忍不住说:“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俭持见她如此激动,知道她与施美宽之间有不可冰释的成见,因此决定不再提此事。
可是他、心底下却同自己说,无论怎么样,都必需见一见美宽,把话说清楚。
要打听一个人,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旁敲侧击,俭持在半个月内,已经打听到美宽在纽约曼赫顿公司的住址电话。
一个中午,约十二点三刻,他拨到她公寓里去,那边应该是凌晨。
电话响了五六下,才有人来接。
声音很清醒,不像自睡梦中惊醒,俭持放心了。
他并不觉得尴尬,因为对他来说,他并没有与美宽分手,他上几个月才见过她。
“美宽?”
“哪一位?”
“美宽,我是俭持。”
对方怔住了,静默数分钟,俭持可以听见那边警车呜呜,那是纽约的特色。
“啊,好吗?”非常淡漠陌生。
“托赖,我不错,你呢?”
“也还好,时间不早了,我们改天再谈。”她不愿讲下去。
俭持很容忍,“下次到我们这边来,与我联络一下,可以吗?”他报上电话号码。
但他知道她没有写下来,因为她太快回答:“好,改天见。”立刻挂断。
俭持心死了。
她完全不给他机会。
过去就是过去,她不想再回头。
他尊重她的选择,他亦有自己的路要走。
那一夜,俭持没睡好。
不过第二天,他却与区太太说:“寂寞呢,盲约也好,我愿意结识异性朋友。”他的勇气回来了。
区太太讶异,“啊,决定自茧里爬出来了。”